翠花姐

翠花姐是我二姨的闺女 , 长得有点像电影《潜伏》里的女主角翠平 , 尤其脸型、眼睛和嘴唇 。 翠花姐1935年冬天出生 。 二姨生下翠花不久就发热持续不退 。 估计是铰脐带时 , 生锈的剪刀未曾消毒 , 邪毒趁虚侵犯胞宫 。 她高热寒战 , 胡言乱语 , 渐渐意识不清 。 那时农村人尤其女人 , 有病没钱治没法治、也根本就不治 。 命大就活 , 命小就死 。 老娘婆说这孩子看面相是个妨主货 , 二姨之死就是被她妨的 。 大人娃娃只能活一个 , 如果二姨想活就赶紧把这个女子扔了吧 。 于是她奶奶一狠心 , 就去找邻居王老汉 , 托他把孩子给扔了 , 还给了他一块钱(那时一块钱可不是个小数 , 绝对能过个好年) 。 事先说好 , 能扔多远扔多远 , 尽快让野狗吃掉才好转生 。 为什么要雇人扔 , 还要给钱?第一 , 毕竟是亲生的 , 亲手扔下不了手 。 第二 , 弃婴等于杀生 , 不给钱一般没人愿意干 。 王老汉是个老光棍儿 , 生活艰难 , 看在钱的份上就答应了 。 那天下着很大的雪 , 天冷 , 黑的也快 。 家里掌灯时分 , 外面已经甚都看不见了 。 雪停了 , 奶奶把她用破布包起来 , 交给了王老汉 。 王老汉二话不说 , 趁着夜色抱着翠花姐就往外走 。 王老汉走后没多久 , 突然听到门响 。 开始的时候很轻 , 家人还以为是风刮的 , 也没管 。 但后来声音越来越大 , 还夹杂着挠门的声音 。 于是姨父披上衣裳出去看个究竟 。 开门一看 , 原来是家里养活的大黄狗在门口蹲着 , 身边放着那个包翠花姐的小布包 。 二姨夫一眼就认出 , 那是包他闺女的布包 。 捡起来打开一看 , 里面果然包的就是翠花姐 。 翠花姐当时嘴唇和眼睛都紧闭着 , 而且脸色发青 , 应经没呼吸了 。 二姨夫觉得这孩子命不该绝 , 于是抱进家来 。 家里暖和 , 不一会翠花姐就有了呼吸 , 脸色竟然红润起来 。 到后来 , 翠花姐活了 , 她妈死了 。 老娘婆说:我说只能活一个 , 应验了哇?后来翠花姐的外号就叫“妨主货” , 一辈子没改 。 二姨早早就病故了 , 翠花成了孤儿 , 没人管 , 姥姥就把她接过来抚养了 。 姥姥常说 , 翠花不但是个妨主货更是个没风水货 , 从小就爱哭 , 一到吃饭时就开始哇哇地哭 , 等到饭凉了也就不哭了 。 后来母亲出嫁了 , 母亲把姥姥接过来一起生活 , 翠花姐没人管也跟过来了 。 后来有了我 , 姥姥做饭 , 看护我的重任就落在翠花姐的身上了 。 那年她才14岁 , 在姥姥家一直待到出阁 。 记得我小时候和翠花姐许过愿:“姐姐 , 将来我长大了 , 挣钱养活你好吗?” 翠花姐说:“到时候 , 你娶媳妇了 , 你做不了媳妇的主 , 你同意 , 人家还不同意呢!” 我说:“那我就一辈子不娶媳妇!” “哎呀妈呀!不能因为我你一辈子不娶媳妇吧 , 你妈还要抱孙子呢!”翠花姐说 。 翠花姐后来嫁给了一个农村后生 , 名字叫蔡存和 。 脸黑黑的 , 但人很厚道 , 据说是图了人家的成分好 。 姐夫文革后一直在堡子湾车站当装卸工 , 后来因为工伤把脚砸坏了 , 不知又得了甚病 , 六十多岁就去世了 。 翠花姐生了六个女儿 , 就一个儿子 。 不知道为啥“穷汉儿多” , 她一个挨一个地生 。 她说 , 在家时 , 晚上也搞不清哪个娃娃回来了 , 哪个娃娃没回来 , 唯一的办法就是数地上的鞋 , 鞋够数就是人齐了 。 五六十年代的女孩儿 , 在她们长大的过程中 , 母亲们都是在不住气为她们生出一连串的小弟弟小妹妹 。 那时的农村女孩 , 身体正在发育的时候 , 都由于极度的营养缺乏而停止生长了 。 如果将今天小学生和六十年代的初中生混编在一起 , 并且都来一个向后转 , 一定很难分出哪些是今天的小学生 , 哪些是从前的初中生 。 许多六十年代的初中生高中生 , 身体在不该中止的年龄中止发育后 , 就永远地矮小了 。 排除个别遗传因素 , 共同的原因是三年饥饿 。 翠花姐的六个闺女身材大多在一米五左右 , 老五老六也就一米四 。 农村家家都是“七狼八虎” , 孩子多的人家都是缺粮户 , 娃娃们不懂事 , 少吃一口就山呼海叫 。 作为妻子 , 她们首先保障丈夫们不被饿倒 。 丈夫们一饿倒 , 家庭没有顶梁柱 , 和天塌了一样 。 作为母亲 , 她们还得保障儿女们维持在半饥半饱的状态 , 因这是她们的起码责任 。 如果还有公婆 , 如果她还算孝顺 , 岂忍看着老人挨饿?但每一个家庭成员的口粮都是一定的 。 巧妇难做无米炊 , 她们只好做在先吃在后 。 锅里剩多少吃多少 , 如果一点不剩 , 最后端起刷锅水喝了 , 也顶一顿 。 六十年代的前几年 , 雁北乡村里的绝大多数中年母亲们 , 都具有母性的毅忍和毫不顾惜自身的家庭责任感 。 如果她们自己不吃饭也能将就着活 , 她们中许多人肯定会根本一口饭都不吃;如果她们身上的肉割下一块来半个月就会愈合 , 她们中许多人肯定会每隔半月就从身上割下一块肉来给全家人炖汤 。 那时雁北乡间的中年女人们个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 。 头发枯黄稀疏 , 两眼呆滞无神 。 翠华姐就是那样的形象 。 为了拯救家庭 , 翠华姐的几个闺女都早早就出聘了 , 出聘时都不够法定年龄 。 大的十七岁 , 二的十六岁 , 三女儿被娶走时 , 刚满十五岁 。 在六十年代 , 十五岁当属少女的年龄 。 但乡民们的一致想法是 , 女儿都是赔钱货 , 只要留住儿子 , 能传宗接代就行了…… 那时的村姑不可能嫁给大学生、公务员 , 就连在大同城里吃商品粮的也无望 。 最优秀的就是外出当兵的了 , 其次就是大同煤矿的下井工了 , 大同近郊的菜农村姑们也趋之若鹜 。 六十年代 , 翠花姐每年都要来一趟呼市 , 给我们家拆洗行李和衣裳 , 每次来都要住一个月 。 翠花姐干活快、也粗 , 母亲老说她是伺候人民公社的好手 。 但翠花姐说:给公社干活手慢了、细了 , 挣不上工分 , 就会饿死的 。 那些年 , 天气贼冷 , 家家户户老小冬天都是棉袄棉裤 。 由于布票紧缺 , 棉袄棉裤外面都没有罩衣;一般人家 , 里面也没有衬衣衬裤 , 光腿光肚皮穿棉衣 , 冷风直接从肚皮至领口穿过;穿开裆裤的孩子 , 冷风更是直接从下身穿过 。 翠花姐来到呼市 , 每天从早到晚不停歇地浆洗缝补 。 棉袄棉裤全部拆开 , 洗完、晾干 , 把棉花的漏洞絮好 , 然后再重新缝起 。 翠花姐说 , 她们村的大多数人就一条裤子 , 春天把棉花掏出来就成了单裤 , 秋天把棉花絮进去就成了棉裤 。 裤子一穿就是一年 , 没有洗的机会 。 夏天在河边倒是可以洗 , 但是脱了裤子没有内裤 , 在哪待着?晾干的过程又如何等待? 翠花姐来呼市一般只带两个最小的孩子 , 其余的都留在家里 。 大的看小的 , 最大的女儿可以给姐夫做饭 。 记得最清楚的是1969年 , 翠花姐把她的宝贝儿子宝俊带来了 。 那时宝俊才两岁多 , 姐姐絮棉花时 , 宝俊淘气得拦不住 。 我把他抱在墙角 , 然后把一只脑袋会晃动的玩具狗摆在他的面前 。 宝俊被吓住了 , 蜷缩在墙角一动也不敢动 , 姐姐才得以干活 。 洗衣裳是很累的活儿 , 那时没有洗衣机 , 全凭翠花姐手洗 。 一洗一天 , 衣裳晾的到处都是 。 那时也没自来水 , 全靠人挑 。 有一次 , 翠花姐冬天才来 , 衣裳在院子里冻成个冰片 , 每天抱进抱出 , 好几天才能干透 。 那时的被褥也是一年到头才拆洗一次 。 不知道那时的人为甚那么笨 , 不做成活面儿?揪住往上一套就行了 。 最近我才想通 , 做成活面的话就更费布了 , 布票从哪来呢? 每次翠花姐走时 , 母亲都要给她带一大口袋玉米面 , 我一直把她送上火车 。 翠花姐说 , 玉米面在农村是最好的吃食了 。 白面一年一人才一斤 , 留作八月十五及过大年包饺子 。 其余都是黍子 , 舍不得剥皮 , 连皮一起磨 。 带皮的黍子面很粗 , 吃时拉得嗓子疼;拉时暂且下不来 , 憋得屁眼儿疼 。 翠花姐走时 , 家里不能穿的破衣裳她都搂揽走了 。 记得就连袜腰子她也要 , 不知道拿回去能做甚? 说起来惭愧 , 我啥忙也没给翠花姐帮过 。 只记得在八十年代 , 单位有辆大卡车要去大同拉货 , 翠花姐于是搭车回家 。 走时我给拉了两根椽檩盖房用 , 还拉了一根钢管打井用 , 就算是我对翠花姐在我幼年时看护的报答吧 。 那位司机回来后惊叹地对我说:“那个村子真叫个穷!炕上连张炕席也没有 , 家里连个暖壶也没有 。 给我倒了点热水 , 还是从邻居家倒的;碗里搁了点糖 , 也是跟人家借的 。 还留我吃饭 , 饭在哪呢?你咋不把你表姐的孩子们给弄出来呢?”他的话听得我泪眼汪汪 。 把翠花姐的孩子从农村里弄出来?我有那个能力吗?真惭愧呀 。 翠花姐已有五年没来呼市了 , 她现在住在大同的女儿家 。 去年母亲病重了 , 我想叫她来呼市看看 , 母亲说:“你翠花姐也有心脏病了 , 经常上不来气 , 再说她也七十多了 。 俗话说:七十不留宿 , 八十不留饭 。 岁数大了出门挺危险的 。 ”我只好作罢 。 如今慈爱的母亲已经作古 , 我也很少有机会再去看望姐姐 , 写到此时 , 我泪流满面 。 翠花姐!你要好好保重呀 , 等天暖和时 , 我去大同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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