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体系的崩塌

刘慈欣在《三体》中曾设想 , 地球的全部粒子加速器受到智子干扰 , 都不能工作了 , 所以地球的科技就被锁定了 。 其实科技被锁定 , 未必需要通过幻想来实现 。科学从其直接含义来看 , 就是追求知识 。 所以 , 追求知识的方式似乎并不重要 , 个人可以从事这种工作 , 也可以组织起来从事这种工作 。 但如果仔细思考一下科学的真正含义 , 就会发现这种想法过于天真 。科学绝对不是个人的知识 。 个人的一切经验都是具体而现实的 , 绝对没有任何需要超越他个体性的规定去遵守 。 一个人如果饿了 , 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这点 , 自己直接去找吃的就行 。 但如果你认为自己找到了某人发病的原因 , 你就不得不向他证明这点 , 甚至你首先需要向全社会证明你有发现这个病因的能力 , 而后你才有资格去寻找这个病因 。个人的具体经验不是科学 , 甚至个人的普遍观念也不是科学 。 科学一定是你能向别人证明的东西 。 所以 , 一种真理如果仅只是你个人头脑中的思想 , 却无法向别人证明它的真实性 , 它也绝对不是科学 。 真理自在自为地存在着 , 本不需要任何证明 , 但真理要成为科学 , 却不得不要证明自己 。因此可以说 , 科学的真正含义 , 其实就是人类普遍接受的观念 。 卢梭所言 , 普遍性不必是全体性 。 这里的普遍性其实是由政治与法律所规定出来的一个抽象整体 。 只有被这个抽象整体所接纳的知识才是科学知识 , 有人把这个抽象整体就称之为科学共同体 。所以 , 科学不仅只是一项追求知识的活动 , 它还是一种政治体制 。 尽管科学共同体绝对不愿意承认科学与政治有关 , 但无疑他们追求知识的物质条件、法律权利、权威认证、成果确定、打击异端 , 没有一项能离开这个体制 。科学是一种有组织的探究真理、确认真理、发布真理、应用真理的社会政治活动 。 这个定义已经不再是从科学的直接存在性中去看 , 而是透过手段之后所间接看见的科学本质 , 手段已经接管了本体 。科学具备了一种本质性 , 这是对其存在性的深化 。 这使得科学摆脱了无意识的盲目追求阶段 , 变成一种主动的、有计划的、有目的的、有组织的探索活动 。 但需要注意 , 科学的本质化并非只是出于偶然的发展压力而临时组织起来 , 好像这种组织性是可有可无的、无关紧要的 , 随时都可以重新回归到个体的、零星的探索阶段 。 科学的本质化有其内在的必然性 , 这本质已经再也无法回归存在 。这种必然性就体现在科学的真理正变得越来越具体、越来越复杂 , 任何个人都不再可能在其有生之年全部而系统地把握这些科学知识 。 换句话说 , 科学的分科本质正逐渐显露出来 。 当个人能把握科学的总体时 , 思想就会凌驾于科学之上;当个人再也无法把握科学总体时 , 科学就会凌驾于思想之上 。 在科学初创阶段 , 个体足以与整个科学体系对抗 , 因此布鲁诺的肉体虽然被惩戒 , 他的思想却胜利了 。 然而在科学充分发展的时代 , 再也没有人能与整个科学体系对抗 。科学越是发展得庞大而复杂、精密而细致 , 思想就越是无法摆脱成为体系的附庸和零件 。 科学的分科已经到了这样一种程度 , 它的科目甚至已经超过了科学家群体的总数 。 大量科目悬而未决无人问津 , 有些科目只寥寥几人无法正常进行同行评议 , 相邻科目则隔行如隔山相互看不懂对方工作 。科学体系化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进行学术评议 , 使得真正的知识能够脱颖而出 , 成为人类的一种普遍共识 。 但人体可以集合起来 , 思想却无法融合无间 , 还是一个个的个体形态 。 所以 , 所谓的普遍共识 , 其实只是每个人都各掌握着部分 , 各执一端 , 连交流都不可能 。 从事科学的科学家们也越来越痛恨论文审核、学术争论、同行评议 , 每个科学家都觉得别人是外行 , 无法理解自己的工作 。 再也没有一种思想能系统而全面地把握甚至是本专业的知识 。没有系统性的知识 , 并不是真知识 , 因为无法拿它来进行判断 , 甚至有需要的时候都无法检索到它 , 也就谈不上运用 。 这样一些未被思想体系所把握的知识 , 只是一些死知识 。 这些知识可能躺在学术期刊上 , 几百年无人问津 。科学体系如何以庞大的规模制造着新知识 , 就会如何以同样的规模把它们束之高阁 , 永远也没机会再被别的思想所掌握 , 直到它们又被重新发明一次 。 再也没有一项知识能成为共识 。科学体系已经被它自身庞大的分科规模压垮了 , 它制造出问题的速度 , 超过它解决了问题的速度 。 这恐怕才是真正的增长极限 。分科的泛滥也会引起注意力效应 , 即多数的科目门可罗雀 , 极少的科目蜂拥而至 。 能引起关注的科目自然不会是有学术价值的科目 , 而是最容易出成果的科目 。 会出成果 , 奖励就多 , 奖励越多 , 从事的人员就多 , 人员越多成果就越容易获得评议 , 有评议才能算成果 。 这是一条自我强化的学术链条 , 所形成的就是注意力效应 。 越是被关注的东西 , 就越是会被发现能引起关注的因素 ,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这种分科 , 还制造了科学家群体的个体化存在 。 科学家的个体化 , 并不会因为他们被集合起来从事共同事业而消失 。 实际上正是因为各自专业之艰深 , 他人难以理解 , 而科学体系又离不开彼此评价、议论 , 甚至是非议 。 所以 , 所有科学家几乎都对其他科学家的嘴脸深为鄙视和厌恶 , 却又不得不装出一副共处一体的觉悟 。 在这种科学本质性中 , 同行是冤家 , 每个人都是他人的地狱 , 总要防着别人攻讦、构陷、抄袭、剽窃 。 佩雷尔曼扔下他的证明后 , 就从学界消失了 , 连奖都不拿 , 可谓把对科学界的这种鄙夷表现得淋漓尽致 。 在天才面前 , 所有人都是蠢材 , 偏偏他们还一人长着一张嘴 。 在科学的个体研究阶段 , 它的精神是一体;在科学的一体研究阶段 , 它的精神是分裂的 。科学认为 , 它的精神是批判 。 对的 , 但这仅限于对自然的批判 , 对异端的批判 。 科学体系从来不支持对它自身的反思 , 因为这种反思也被要求作为一种专门的学科 , 否则根本没资格成为科学知识 , 没机会成为普遍共识 , 连文章都没地方发表 。 所以 , 全世界处处可见对科学的普及机构 , 却无一处能见对科学的批评机构 。 越见不到批评 , 科学体系就越以为自己正确无比 , 正沿着胜利的轨道奋勇前进 , 它也就越不觉得有任何批评的必要 , 反而干扰了科学大业 。科学体系所遇到的问题 , 其实和人的大脑相似 。人的大脑要处理的信息其实也近乎无穷无尽 。 大脑不可能针对每一个具体信息都发展出一个专门的科目来进行判断和处理 , 而是会把大量本质同一的信息归为同类 , 以相同的方式对待 。 故而 , 大脑的观念中充满着模糊和主观 , 在直觉阶段就抛弃了大量非本质的信息 。 只有当这种对待产生了错误时 , 发生了灾难时 , 大脑才再进行具体分析与纠正 。 大脑不会去研究过于细节的问题 , 也不会去记忆它 , 而是会临场发挥、临机决断 。 大脑真正要把握的观念 , 其实就是几千个字词所能囊括的范围 。 这样一来 , 大脑才可以保持自身的系统性 , 避免碎片化思维 , 它一定会避免驾驶汽车的时候 , 还去思考研究汽车的机构传动、汽油燃爆、发电充能等等学术问题 。 大脑天然会拒绝分科 , 只在条件允许时 , 会沿着一条知识路径 , 有系统地深入钻研进去 , 避免旁支末节而分心 , 惟精惟一 , 故而有成就者无不是偏科的天才 。但大脑的这种机制无法照搬到科学体系中 。 一是社会体系不如神经体系联系紧密 , 很难有一个学科协调机构;二是学科科目过于困难 , 无法在需要的时候及时推导出来 , 未经长期学习训练甚至都无法理解科目内容所在;三科学是研究本质的 , 是研究一切已经过去了的东西 , 而不会研究正在发生的事情 , 故而科学本身就是人类思想的一种陈迹 。 大脑作为神经体系有其智力界限 , 科学作为社会体系也有其智力界限 。科学其实已经远远超出了单个大脑所能把握的容量尺度 , 正成为一个庞大的知识怪兽 。 深处这只庞然怪物之中 , 你以为自己懂得很多 , 但当你要用时 , 却总是发现自己一无所知 。科学体系的崩塌。12:36 202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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