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真识王阳明
尽管相识恨晚 ， 传习录是我看过最伟大的书之一 。 阳明也许堪称中华五千年第一人 。 但我相信 ， 阳明心学其实沉埋已久了 。 谁人真识王阳明？阳明心学是中国文化的本体论 。 阳明心学的一切立论内在于心灵本身 。 而当可以进行任何谈话的时候 ， 心灵的存在都已经是一个无可置疑也不必质疑的起点的事实 。 我们不去争论存在是否可以孤立于感知之外；我们却可以断言在感知之外的所谓存在毫无意义 。 任何有意义的可以谈论的存在都无法剥离其中的感知 。 这样 ， 无论是笛卡尔、贝克莱、黑格尔还是王阳明 ， 他们在谈论问题的路径上原本都具备不可剥夺的论据 。 无论是客观唯心主义还是主观唯心主义的断言 ， 也都无从改变这个论据 。 感知毕竟是、永远是谈论的起点 。 妄图甩开感知、假装超越于感知之外的任何谈论却注定是妄言 。 对感知和存在的深思符合最简单的事实：心外无物（我不说万法唯心造） 。 这就是阳明心学的本体论 。 于是世间一切 ， 人生一切 ， 心灵一切 ， 无非是心在感知自身 。 是的 ， 如同质朴的经验告诉我们 ， 唯有心可以永远保持对自身的审视 ， 唯有心可以无条件的超越于自身之上审视自己 。 哭者自知其哭 ， 歌者自觉其歌；思者可言其所思 ， 觉者能道其所觉 。 唯有心能够成为自身的对象 。 唯有心可以直接的成为自身的对象 。 唯有心可以直接以自身为对象 。 于是 ， 这个终极的感知者的心 ， 从一而成为二 。 一而二二而一 ， 这就是辩证法 ， 而且是辩证法的全部 ， 辩证法的本质 。 辩证法的本体只是这个心 。 阳明心学所以是本体论 ， 而辩证法成为中国文化的方法论 。 我说 ， 客观发源于心而不是相反 。 这里不涉及万法唯心造的论断 。 我只是确切的提示一点：与人的感知无关的所谓客观 ， 这种说法在语言上都是完全错误的 。 这是真正的nonsense 。 我们根本无从提起和谈论它 。 而且 ， 在感知之外提及所谓独立存在的客观 ， 其实才是一种真正的武断 ， 生硬的强加 。 这里不涉及发生学的意思 。 这里只涉及现象学 。 我们只是就其同时存在这一点来谈论心外无物 ， 根本无关于谁创造谁 。 而且 ， 毕竟 ， 心是能动的 ， 人只能站在能动之心的立场上 。 当然 ， 心与成为自身对象的外物之心（物化的心 ， 内容的心 ， 被作为客体的心）之间是一种辩证关系 ， 彼此牵扯 ， 而非单向决定 。 不谈论决定或创造 。 我们关心的只是这种同时生灭的辩证关系 ， 这种心的辩证法 。 以此使我们切入宇宙人生的秩序 ， 与这种秩序契合 。 仅此而已 。 如此足矣 。 我们只能从感知切入世界秩序 。 这么说有何不可：所谓世界 ， 只是感知的世界 。 在感知之外不可能有世界 ， 那个来自心理强迫症的所谓感知之外的世界根本不值得谈论 。 这是一个无需论证的原点般的事实 。 远离这个事实就是愚妄 。 阳明心学是我们回归这个基本事实并从此不断深入 。 他比笛卡尔或者贝克莱来得执着 。 对这唯一无可置疑的心理学事实的深度和专注的挖掘成就了阳明心学 。 而我更愿意用辩证法的语言更清晰的加以表述（这算是以功夫还其本体） 。 一切存在 ， 都不能剥离其感知 。 一切感知 ， 都永远有其感知者和被感知者（所谓能所之辩） 。 不能对此自觉 ， 则沉沦于物化（阳明所谓客气）的心 ， 而丧失其永远能动的良知之心、永远审视之心 。 前者正所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 形而上学之谓也 。 后者知其一而二二而一 ， 则是开放自由能动和具有主体性的辩证法境界 。 又可以说 ， 一切对中国文化辩证法的追索 ， 如果不能达到终极和本体论的层面 ， 不能达到心之层面 ， 不能回到思想的最初起点和永远起点 ， 就无法安宁 。 心的辩证法 ， 主观（在阳明心学视野下有不同的含义）的辩证法 ， 达到本体论的辩证法 ， 在阳明心学那里实现 ， 尽管当他之时还无从借助辩证法的哲学工具更便宜的表达 。 王阳明所谓的致知 ， 就是对这一本体论的事实保持自觉 。 就是活在天则之中以心之本来的方式、自知的方式生活着 。 这就是自觉之深意 。 这就是永远审视和永远超越的止于至善之道（正可比于圣经） 。 这就是“本体即功夫 ， 功夫即本体” 。 致知二字 ， 阳明以为是灵丹一粒 ， 包治百病；是“只此一件事”；是愚夫愚妇所有的、至为简易的；且“这道是无穷的” 。 因为回到源头 ， 所以可以包容中国文化对辩证法的一切自觉 。 因为本体功夫由此统一 ， 所以是虽有歧路也终究不至迷失的可以无限延展的“康庄大道” 。 这一切原本就内涵于我们一向视为一、以为不可分割的那个主观 。 我们用所谓客观、物质来作为这个主观的对方 ， 或者割裂二者使其成为无关的二 ， 或者反倒以为“物质产生和决定意识”而使得主体从属于客体 。 实际上 。 在心学视野之下 ， 主体的心既是不待任何外物制造的首先存在者、存在的起点和前提 ， 而且是以自身为对象的奇妙的一而二二而一者 。 真正的主观和客观 ， 统一于心而不是无关和割裂的；客观也是发源于心而不是相反 。 唯一正确的范畴 ， 不是永远割裂的物质世界与心灵世界 ， 而是心灵在审视自身 。 阳明并未采取辩证法的语言 ， 却秉持了对此一贯的自觉 ， 真正发掘了心之一而二二而一的奥秘 ， 心的能所之辨（这也是我的用语 ， 阳明用的说法是天理良知与人欲客气之对待） ， 良知的永远超越审视之能 。 之前的儒释道无能达到这一点 ， 而诉诸玄学的表述 。 这就是阳明之伟大 。 他为没有宗教的中国文化寻出了宗教性的依据 ， 他将辩证法的中国文化传统贯彻到原点 ， 并以此贯通 ， 他给中国文化的辩证法的“方法论”提供了本体论 ， 他使得中国文化免于世俗的封闭和腐朽 ， 在根本上使其得到对待 ， 对治 ， 超越 。 除了缺少体制性 ， 除了太多的精英色彩和很高的智力领悟的门槛 ， 他为中华民族提供了此前不存在的出口 ， 使我们从此不必绝望 。 一旦打开“心”这个之前被认为封闭一体的黑匣子 ， 知道其一而二二而一 ， 中国文化就得到了极其深刻的拯救 。 心是存在和认知的起点 。 从此起点源源不断生发出一切智慧行为 。 良知是循环上升的 ， 永远居于最高处 ， 审视一切 。 因此 ， 心是开放和永远超越的 。 对心的蒙昧 ， 就是不能自觉意识和坚持心的能所之辩 ， 而混沌于一 。 那就是有随流漂泊、江河日下 ， 只有自发而日益丧失自觉 ， 没有审视、否定、批判 ， 而只是被盲目的心象所裹挟之下动物式的所谓自然的活着、下意识的行动 。 心中滋生嫉妒纷争 ， 不知其为嫉妒纷争 ， 而是一心寻求发泄这种嫉妒纷争；如此等等 。 这正是中国无神论文化下一般人的行事方式和心理机制；当活水源头的良知早被堵塞 ， 当高举良知的体制化的宗教被毁掉 ， 当良知的“存量”文化层面的道德教化和文化信念、社会层面小团体里其他人的“看见”也不再之时 ， 中国人的道德崩溃自不可避免 ， 真正的理性精神无从容身 ， 浑浊无序的丛林乱战充斥一切领域 。 如果人人都能开始那种自觉审视呢？那就是理性和道德秩序的回归重建 。 一个总体上不被审视、个体上也不知良知为何物的社会 ， 本质上的物化、盲目、丧失能动性、丧失人性是题中固有之义；唯有唤醒良知 ， 这个社会人群及其每个个体才能被对治、激发、平衡、引导、提升 ， 才会有自觉、理性、能动、人性化 。 良知看似如同无 ， 辩证的对待却自有其内容从这种对待中自会生发合理的判断和行为 。 阳明所说良知毫无欠缺 ， 毫厘不爽 ， 应对如神 ， 此之谓也 。什么是恶？恶就是没有对待和未被审视 。 何为善？善就是被对待和被审视 。 道德的本质就是被看见 。 被良知看见 。 被良善和永远超越的永恒的审视者-神明所看见 。 圣经信仰使得一切被笼罩于上帝的审视之下 。 阳明心学使得个人的良知因“集义”而日益彰显 ， 并使得个人的一切生活被置于良知的审视之下 。 圣经信仰是一种体制化的、外在的良知之学 。 良知之学是一种自然神学意义上的个人性和内在的圣经信仰 。 何为上帝？上帝是永远无条件超越于一切之上的那一位人格 。 良知完全具备这一点 。 圣经说 ， 上帝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 。 只要有对待 ， 站在人的立场上面向上帝 ， 和站在良知的立场面对人的感知之世界 ， 可能是一回事 。 两造之间 ， 有无之间 ， 不可致诘 。 别忘了 ， 圣经中也屡屡提及上帝创造并置于人心的良知的功用 。 而且 ， 没有良知之起点 ， 对上帝的信仰也将无从发动 。 人心毕竟是一切的起点和通道 。 审视是最深刻的辩证 。 审视意味着对自身的精神世界和本质上基于心灵之感知的外部世界的对待和辩证 。 审视是不可能被剥夺的 。 任何存在都有即时的审视者 ， 也因此即时被对待、辩证否定和超越 。 那个永远不可能被剥夺和逃避的审视者 ， 就是良知 。 而这里显然也包含了宗教性的基本内涵 。 五百年前诞生的阳明心学为中国人、中国文化提供了一个最终安身立命之处 ， 一个无可置疑的本体论 。 我们从此可以有一个可靠的依托 ， 那就是人人本具的心之良知 。 中国世界由此可以被有效整合理顺 。 中国文化可以由此得到自觉和定位 。 辩证法传统在此找到最后依据 ， 中西交接借此得以实现 。 阳明心学打破了这个封闭腐朽的中国式的世俗世界、这个终极的形而上学 。 因为他在心中发现并光大了一种固有的神性、辩证法的源头 。 出世间又不离世间 。 理性化而不再陷于玄学 。 阳明心学使人得到深处的解放 。 传习录就在那里 ， 并未失传 ， 中华却已经如此地步 。 因为阳明心学其实已经近乎失传（看看那些言不及义的阳明学专家） ， 或者它没有在现代中国的语境下及时“转译”和发明出来 。 我们需要一起努力转译发明光大此道 。 这道本是无穷的 。 一切弊病 ， 只在于天下无道 。 我们却不可以只是说 ， 如今天下无道 。 道在我躬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