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 我愿意当个精神病,不给家里添麻烦( 二 )

人间 | 我愿意当个精神病,不给家里添麻烦
说完 , 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左右两边 。 典主任看了我一眼 , 微微挥了挥手 。“我带您去 。 ”我站起来 。 娥姐母亲惊喜地抬起头 , 想站起来 , 又看了看左右两边 , 身子半躬着 。 大哥皱起眉头 , 眼神有些狠厉 。 我快步走上前 , 搀起她 , 说:“阿姨 , 走吧 。 ”她这才跟着起身走出去 。 刚走出门口 , 身后传来大哥的声音 , 颇不耐烦:“快点啊!”娥姐母亲的眼睛霎时就红了 。4我俩一前一后 , 跟着护士穿过女病房的大厅 。 娥姐就住在女病房的最深处 , 门是一道镂空的铁栅栏门 , 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的情况 。娥姐没有穿裤子 , 身上笼着一件破烂短袖 , 在房间垂着手四处晃 。 护士向阿姨解释说:“她不让我近身 , 短袖还是叫三个护士一起按住才穿上的 。 ”娥姐似乎丧失了对外界的感知力 , 眼神随着身子 , 毫无目的 , 四处飘忽 。娥姐母亲的情绪看起来很稳定 , 没有我预想的激动 。 她攀在铁门上 , 踮起脚尖往里探 , 张口喊道:“阿……”但只出了一句声 , 眼泪顷刻间奔涌而出 。 她死死地捂住嘴巴 , 肩头猛烈耸动 , 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 过了一会儿 , 她又看了我一眼 , 摇摇头 , 转身疾步奔向出口 。 我匆忙向护士道声谢 , 跟了上去 。出了门口 , 娥姐母亲才敢哭出声来 。 她倚靠墙壁慢慢蹲下去 , 压着嗓子 , 声音时断时续 , 偶尔憋不住几句哭嚎 , 躲着旁边传来的病房铁门关合的砰砰声 。 我没有劝慰 , 只过了几分钟 , 她就扶着墙撑起身子 , 抹抹脸 , 胡乱擦在衣角上 , 而后对我歉意地笑笑 , 说:“谢谢你啊 , 我们走吧 。 ”娥姐的房间朝外有一道窗户 , 从外望去 , 有时候能瞥见一瞬她的身影 。 我带着娥姐母亲原路返回 , 路过这里时 , 她停了下来 , 后退几步 , 仰头探着手 。 娥姐的身影若是闪过 , 娥姐母亲便奋力摇起臂膀 , 眼睛又再次红起来 , 我见其刚平复的情绪又有些被勾起 , 娥姐也没有回应 , 便上前轻轻按住她的臂膀 , 说:“阿姨 , 走吧 , 她还没恢复 。 ”“妈!”我们没走出多远 , 后面忽然传来娥姐的声音 。 娥姐母亲迅速抖落我的手 , 跑回原处 。娥姐就在窗口 , 把手死命地伸出窗外 , 眼神恢复了清明 。 娥姐母亲攀着墙 , 努力地把自己的手往上递 , 想跟娥姐碰在一起 , 又对着娥姐大声喊:“好好的啊——要听他们的话——别闹!”“妈!”娥姐忽然又凄裂地喊了一声 。 她双手攥住铁窗上的栏杆 , 眼睛大大地瞪着 。 娥姐母亲顿了顿身子 , 像根钉子一样 , 定定看着娥姐的脸 。 一会 , 她缓缓转过身来 , 抿抿抖动的嘴唇 , 再次对我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医生 , 快点走吧 , 我怕她大哥会发脾气 。 ”她快步走在我前面 , 我跟在后面 , 身后传来急躁的“哐哐”声 , 那是娥姐在猛烈地摇动窗户 , 稀释在老榕树树叶随风而动的沙沙声里 。一路上 , 娥姐母亲跟我都没有交流 。 回到康复科 , 娥姐的大哥跟弟弟已经站在门口了 。 大哥使劲把手上的烟踩在地上 , 焦躁地对着他母亲抱怨道:“怎么搞这么久 , 走了 , 我明天还要做事 。 ”典主任朝着我无奈地摊摊手 , 看样子是没谈出结果 。一家人没走出多远 , 娥姐母亲忽然扒住大哥的手 , 极力地在说什么 , 距离有些远 , 我没有听清 。 大哥烦躁地扭过身子 , 指指我们这里 , 又指指病房 。 我正想着要不要走过去 , 典主任已经上前去了 , 也许是看我们走近 , 大哥的动作声音都压抑了许多 , 我只听见他的母亲在用哀求的语气不断地说:“把她领回去好不好 , 把她领回去好不好……”“好!”大哥眼睛鼓起来 , 恼羞成怒 , 大声地说:“现在回去收拾东西 , 都来这里住 , 都来当神经病!”母亲愣住 , 面容缓转向哀 , 慢慢蹲下 , 声音由微微的抽泣 , 渐渐转为彻底不掩饰的哭嚎 。 我忍不住 , 有些气愤 , 对这个大哥说:“一个是你亲妹妹 , 一个是你亲妈……”“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个什么 , 啊?”大哥忽然迫近我 , 典主任急忙将他拦住 , 他指指站在一边小儿麻痹的弟弟 , 又指指病房 , 隔着人对我怒声吼着 , “一个是这个鬼样 , 一个是那个鬼样 , 老子扛这么多年 , 你叫老子怎么办 , 你说怎么办 , 啊!”说着说着 , 这个之前看起来还冷冰冰的汉子 , 也渐渐蹲了下去 , 捂着脸哭出声来 。典主任扭头无奈地看了看我 , 又对着他们说:“咱家肯定是有困难 , 有困难你们可以提出来 , 大伙一起想个办法 。 就这样拖着 , 也不是个事啊 。 ”他把大哥扶起来 , 我也眼疾手快地去扶起娥姐母亲 。没想到大哥猛烈地挣脱典主任的手 , 朝大门快步走去 , 大声哭嚎:“扛不住了啊 , 扛不住了!”典主任赶紧追了过去 , 匆忙里回头向我指了指娥姐母亲 。 我知道他的意思 , 使劲点点头 。 他放心地追过去 , 我们余下的几个人 , 把娥姐母亲和其他家属又请回了接待室 。娥姐母亲一直在哭 , 声音像过山车一般 , 一会低低抽泣 , 一会捶胸顿足 , 嘴里不断反复着:“苦啊……没办法啊……”哀转久绝 , 像清明的雨没有尽头 。 弟弟(小儿子)和其他的家属也开始哀出声来 , 我和另一位治疗师简单商量了几句:由他稳定好其他人的情绪 , 我则把娥姐母亲单独请到另外一间房安抚 , 而且关于娥姐的事 , 也必须跟她交代清楚 。娥姐母亲终于慢慢收起了情绪 , 神态恢复到初来时的小心谨慎 , 思考一会 , 我开口说:“嗯……阿姨 , 您女儿的情况也看到了 , 暂时不能出院 , 要继续治疗 。 ”她点了点头 。 我又停顿了一会 , 思忖着要不要说费用的事 , 但很快就把这个想法打消了 , “遗弃精神病人是违法的 , 不管怎么说 , 要是有纠纷 , 是要负责的 , 你儿子……”我停了下来 , 没有接着说下面的话 。听到这个 , 她的手猛烈颤抖起来 , 眼睛像灯球来回闪烁 。 忽然 , 她猛地跪在地上 , 双手使劲地攀附在我的手臂上 , 嘴里一直哀求:“不是他 , 不是他呀!”我一时也被吓到了 。我赶忙把娥姐母亲拉起来 , 才知道 , 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遗弃事件 。 40年前 , 娥姐的父亲还在矿上做事 , 被开山的炸药溅起的碎石射中了大腿 , 落了残疾 , “去矿里找饭吃的 , 哪个不是穷人 , ”娥姐母亲说 , “残了 , 家里跑得跑 , 散得散 。 ”“您的意思是 , 当时家里……?”“是 , 他老婆扔下平仔(大哥)又嫁了 , ”阿姨很平静 , “我是后来跟他的 , 平仔不是我亲生的 。 ”娥姐母亲不是本地人 , 据她自己描述 , 她是60年代 , 举家从安徽迁来这里的 。 嫁给娥姐父亲后 , 生下了娥姐跟小儿子(弟弟) 。 娥姐十三四岁确诊精神分裂 , 小儿子确诊小儿麻痹 , 男人撒手人寰 , 这几乎是在一年里同时发生的 。 讲到这里 , 阿姨不断抠着自己的指甲 , 我赶紧转移了话题:“您大儿子挺能干的 , 我看刚才他说的 , 这么些年一直都是他扛着 。 ”“他……他也难哪……”阿姨掩面而叹 , 不住地摇着头 。 我想努力再找个话题 , 却也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 很快门开了 , 典主任和大哥走进来 , 大哥坐在母亲身边 , 头微微扭到一边 , 身子却紧紧靠着 。 典主任跟着说:“大致我们也了解了 , 这个情况 , 按照程序是要点时间 。 我还是那句话 , 能争取的 , 我们单位都帮忙 , 你该做的 , 你也不要逃避 , 行吧?”大哥点点头 , 与我们说了几句客套话 , 带着一家人走了 。5送一家人上了公交车后 , 典主任拉着我在院门口的老榕树抽烟 , 我问他怎么回事 , “钱呗!人心呐……”典主任愤愤地说了一句 。娥姐的父亲去世之前在老家有一块宅基地 , 是跟几个兄弟共有的 。 他本身有残疾 , 没名没分的第二个老婆还连着生了两个“傻子” , 在家里一直很受欺负 。 大概是2006年 , 道路改建 , 正好要过这块宅基地 , 有一大笔拆迁费 。 本来是个好事 , 就算按人头分 , 娥姐一家也能拿到不少 。 但娥姐母亲不是本地人 , 也一直没解决本地户口 , 娥姐跟小儿子也没有上户口 , 另外几房的几个弟兄便以此为由 , 说他们“没资格分本家的钱” , 还限期他们在拆迁之前“自觉迁出去” 。“他X的亲兄弟 , 是有什么仇 , 这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吗?”说到这里 , 典主任猛地踩灭刚点着的烟 。娥姐的大哥当时已经是自己这一房的顶梁柱 , 但也抵不住几个叔伯同时施压 , “还好这个做后妈的 , 对这个不是亲生的大儿子不错 , 爹做不来事 , 都是这个妈撑着 。 这大儿子也知道感恩 , 又是个硬骨头 , 这才带着一家人搬出去了 。 ”很快 , 娥姐一家就搬到了镇上 , 蜗居在一起 , 跟老家断了往来 。“那他既然这么有骨气 , 后来赶走娥姐是为什么?还留着个小儿麻痹的弟弟?”这里我很疑惑 。 典主任摇了摇头:“这怪不了他 , 是他妈要这样做的 。 ”娥姐一发病就往外面冲 , 毁物打人 , 当妈的整天不敢离身 , 因为全家的生计都落在在水泥厂打工的大哥身上 , 她不敢再让娥姐给家里添麻烦 。因为家庭情况 , 大哥一直没有成家 。 大概是2009年 , 母亲寻到一户人家 , 家里有一个“老姑娘” , 她就想给自己大儿子说和一下 。 娥姐家的情况 , 街上几乎都知道 , 那户人家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 还说:“让我女儿嫁到你家 , 那不是帮你照顾那两个‘傻玩意儿’?”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 , 娥姐的母亲有了想法——要想办法把这两个孩子“弄出去” 。“我猜啊 , 这个想法 , 其实他们几个都有 , 没提出来 。 但是有句话怎么说:形势比人强 。 再坚强的人 , 熬着又死不了 , 只能想办法 。 正的歪的 , 都是办法 。 ”典主任这么说 。在此之前 , 大哥跟典主任说了这段话:“我妈跟我说这个话的 , 我装得很震惊 , 但其实我早就想过了 。 ”“然后他们就想出这个主意?把娥姐和小儿子扔到医院?”我很震惊 , 看向典主任 。 典主任笑了笑 , 叹了口气:“哎 , 贫苦人家百事哀 。 ”送娥姐走之前 , 母亲百般不舍 , 但实际情况摆在面前 , 于是 , 他们趁娥姐“还正常的时候” , 跟她开诚布公谈话 , 希望她能理解 。 娥姐哭着答应了:她愿意去医院呆着 , 坦然地当个“神经病” , 不给家里添麻烦 。“哦!难怪 , 上次她说什么‘回不得 , 回不得’ , 原来是因为这个 。 ”我恍然大悟 。“啊?”典主任疑惑地看着我 , 我立刻摆手 , 说:“没什么 , 之前我跟娥姐聊过几次 , 有些东西记起来了 。 ”我接着问:“那个小儿子呢?”典主任笑了起来 , “那不就是说人家医院比咱们医院精啰 , 她小儿子小儿麻痹 , 穿衣吃饭都要伺候 , 人家要求家属陪护 , 没人陪护就不收 , 所以……”我也跟着他笑着 , 无奈地摇了摇头 。 娥姐的“消失” , 的确也“成全”了大哥的姻缘 。“遗弃是真的 , 欠钱也是真的 , 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 不过 , 出于道义 , 能帮就帮一点吧 。 ”典主任最后说 。天色已经很晚了 , 老榕树的影子跟黑夜融成了一体 , 分不清轮廓 。再往后 , 娥姐一家的情况 , 院长专门嘱咐医务部整理材料 , 报给了当地的扶贫办 。 按照政策 , 娥姐一家 , 可以落在原来村的集体户上 。 当初拆迁的事 , 村里的干部也上门跟老家几个兄弟谈了 , 至于结果怎么样 , 不得而知 , 至少是一个希望吧 。娥姐的住院费用有专门的拨款 , 虽然不能完全覆盖之前欠下的 , 但她的大哥保证会慢慢还上 。 这年9月份 , 大哥来交钱的时候 , 刚好我不在 。 典主任说 , 大哥还特意当着他的面 , 用医院的电话拨通自己的手机 , 说:“这号码肯定是真的 , 你们放心 。 ”遗憾的是 , 娥姐并没有出院 。 长时间的住院 , 让她已经不能再适应外面的生活 , 她可能要住一辈子 。 不过 , 那以后娥姐也算“有家”的人了 , 日子好过多了——家人虽然来得不勤 , 但有了一些补贴后 , 她偶尔也能吃上点水果、零食 , 再也没脱衣问人要东西了 。后记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了几年 , 以往平淡日子里没接触过的各种恶糟的人生经历 , 这几年都听了个遍 。娥姐的事情之后 , 我常常想起前辈们的话 。 说作为心理治疗师 , 有一个要恪守的原则:不干涉原则 。 简单来说 , 治疗师不会跟来访者说 , 你要怎么怎么做 , 才能怎么样 。 而是一般会这样说——哦 , 你这样做了 , 然后呢?历经了一些事情 , 总有人以为 , 这样做是对的 , 那样做是错的 。 然后不厌其烦地跟与他人宣讲 , 愤不可遏地斥责他人的愚笨 。 以前我也未曾想过 , 人竟可以不幸至此 , 但事实就在眼前 , 人就是在生活的重压之下 , 摆着各式各样的姿势 , 尽力地活着 。而人生的多种多样 , 又怎么能数得清呢?点击此处阅读“我们这里是精神病院”更多系列文章:连载05|嫁入豪门的平民媳妇 , 住进了精神病院连载06|疯了的大书法家 , 和被他嫌弃的女儿连载07|双相情感障碍的孩子 , 爱上了妈妈的朋友编辑:唐糖题图:《疯人院》剧照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