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枪疯子”三个字,钉死了这个男人的命局

本文系网易“人间”工作室(thelivings)出品 。本文为“检察官笔记”连载第01期 。前言我是一名普通的检察干警 , 常和刑事案件打交道 。电影《烈日灼心》里有句台词:“法律像是人性的低保 , 是一种强制性的修养 。 ”而刑法学教授罗翔却说:“法律学多了 , 就丧失人性了 。 ”其实 , 这两句话殊途同归——法律本就是以“人性本恶”为前提 , 每一桩案件都是对人性的审视 。 每当我坐在讯问室和嫌疑人对面 , 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 感觉就像提着手电 , 钻进一条深邃幽暗的隧洞 。记得自己刚进检察院工作时 , 处长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 , 其中有一句是:“这一行做久了 , 容易把别人想得很坏 。 ”的确 ,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 我总怀疑 , 每个人都是心怀隐恶的思想犯 , 假若没有刑罚的威慑 , 恶的疆界就会无限拓宽 。后来我才知道 , 处长只说了前半句 。 司法体制改革后 , 处长调去其他部门 , 临别前 , 他补充了后半句:“但是人更有你想象不到的好 。 ”越是沉浸在黑暗之中 , 越要感受那些无心之善 , 在内心深处筑起一道护墙 。而把这些故事写下来 , 无疑是“筑墙”的最好方式 。在这个系列的故事里 , 既有罪网牵缠的困兽 , 也有负重前行的普通人 , 而大多数嫌疑人则深陷于人鬼之间的灰色区域 , 他们的故事也不停地重新定义着善恶 。例如上世纪末的某个冬夜 , 一位嫌疑人杀死丈夫之后 , 曾想去派出所投案自首 , 可当她望见远处的红蓝光 , 却赶紧披了件外套逃到火车站 , 随便买了一张车票 , 不知列车开往何处 。 当年她对着丈夫捅了17刀 , 隐姓埋名后 , 她一直用自己的方式赎罪 , 直到逃亡的第17年 , 才阴差阳错地落网——这个巧合 , 让她深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一位老年受害者四处为诈骗犯求情 , 甚至打电话“警告”我们:“她根本不是骗子 , 你们要是逮捕她 , 我就去举报中心投诉 , 告你们乱作为 。 ”形形色色的案件串起来 , 就有了这个《检察官笔记》 。人间|“枪疯子”三个字,钉死了这个男人的命局
人间|“枪疯子”三个字,钉死了这个男人的命局
2016年4月底 , 检察院接收了一起特殊的枪击案——4月5日晚 , 雷雨交加 , 犯罪嫌疑人徐贵在一栋普通居民楼里的房间中 , 用一把仿六四式手枪朝着被害人连开三枪 。 第一枪击中头部 , 另外两枪打在腹部 。 在现场照片里 , 弹孔在被害人的脸部开了“第三只眼” , 死者双目睁大 , 嘴巴张开 , 仿佛正在惊叫 。 而案发当晚的暴雷声 , 则成了天然的消音器 。次日凌晨1时47分 , 徐贵走进派出所 , 掏出那把湿漉漉的手枪 , 拍在派出所咨询台的桌上 , 称自己患有精神病 , 杀了人 。 徐贵交代 , 枪是自己前几天才弄到的 , 弹匣内装有3枚子弹 , 被害人叫高云虎 , 有吸毒史 。 刑警队立即赶到案发现场 , 随后 , 刑事技术人员果然在被害人的毛发中检测出了甲基苯丙胺(冰毒)成分 。案件移送到检察院 , 检察官潘勇承办该案 , 我负责协助审查 。通常来说 , 人们会把具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叫做“武疯子” 。 而在本案中 , 犯罪嫌疑人的绰号是“枪疯子” 。1那天 , 我和潘勇坐在徐贵的对面 , 中间隔着一道不锈钢的铁栏 。 徐贵瘫在黑色铁椅上 , 身形瘦削 , 颧骨夸张地外突 , 双眼睁得很大 , 像快要掉落下来 。 他惊惶地望着提讯室的四周 , 只有在提到枪的时候 , 才放出光来 。 赴看守所提审前 , 同事就告诉我们 , 嫌疑人徐贵身上还有一个制枪的案底 。2012年 , 28岁的徐贵还是城郊机械厂的一名车间工人 。 他从小就痴迷仿真枪 , 时常在各处搜索相关枪械信息 , 加上厂里的车床十分便捷 , 便在网上陆续购置了精密管、液压管、弹簧、射钉枪、钢弹和铅块等设备 。 找同事借了一把铰刀 , 又找了射钉枪和发令枪做破拆重组 , 趁周末厂里无人 , 躲在车间里制作枪托、给枪膛打孔 , 还把铅块磨成了一颗颗铅弹 。仿真枪做好了 , 徐贵天天把枪插在腰间 , 用上衣的下摆罩住 , 只等四下无人的时候 , 偷偷拔出来 , 打树上的麻雀 。一天晚上 , 徐贵在骑车下班的途中 , 看见一个陌生男子猛地抱住厂里的一位女同事 , 右手捂住她的嘴 , 一个劲儿地把人往草丛里拽 。 徐贵立马跳下自行车 , 拔枪对准男人的头 , 暴吼着驱赶对方 。 男人撒腿就跑 , 徐贵追了几十米 , 还朝天空开了一枪 , “那时我的枪是往天上打的 , 没有伤害他的想法 , 也不可能打到他 , 就是想看一下射击的方向” 。没想到 , 这次见义勇为却给徐贵惹来了大麻烦 。 那天 , 一起下班的同事也撞见了这一幕 , 联想到自己曾多次在车间看到徐贵拿着“枪状物品”鬼鬼祟祟的 , 还有不少奇怪的零件 , 便把“徐贵可能在制枪”的推测告诉了车间主任 。两天后的傍晚 , 徐贵刚走出家门 , 就被几个人团团围住 。“我以为是前几天的那个歹徒找人来报复我 , 看到他们人多势众 , 我就掏出随身带的那把枪 , 想把他们吓跑 。 ”对方是便衣警察 。 很快 , 徐贵就交出手中的枪 , 被带进派出所 。 当时民警问他 , 为什么要组装仿真枪支 , 徐贵的回答很简单 , 只有一句 , “因为我喜欢枪 。 ”不久之后 , 徐贵组装的仿真枪支被送往市公安局物证鉴定中心检验 , 鉴定人员装弹后进行测速 , 认定该枪是以火药发射为动力的枪支 , 可以击发并具有致伤力 。案子移送到检察院审查起诉 , 由于徐贵认罪态度良好 , 具有坦白情节 , 最终被法院以非法制造枪支罪 , “判三缓三” 。“我这个人直来直去的 , 也不爱讲话 , 一讲话就得罪人 , 跟厂里的同事关系不好 , 出事以后 , 他们就趁着机会挑拨 。 ”车间主任和总经理采纳了工人们的“意见” , 经开会讨论后 , 开除了徐贵 。 这样一来 , 厂里的同事都知道徐贵为了玩枪 , 把工作丢了 , 便给他取了“枪疯子”的绰号 。“枪疯子 , 你下岗了!”徐贵被开除的那天 , 车间里的人冲他喊 。 徐贵默不作声 , 低着头走出了机械厂 , 骑上自行车 , 沿着坑洼不平的土路回了家 。“枪疯子”这三个字 , 就像凶星入主 , 在徐贵的命局里钉死了 。2徐贵的妻子刘芸在市郊的一家超市做收银员 , 2012年制枪案发时 , 他们刚刚结婚3年 。 两人是父母介绍认识的 , 由于徐贵的相貌和性格的确不太出众 , 婚后家庭地位也一直不太高 , “我很怕老婆 , 什么都听她的 , 厂里发的工资 , 每个月都上交给她 。 反正我的朋友很少 , 烟酒也不碰 , 就在淘宝上买几把塑料的水弹枪 。 ”徐贵丢了工作 , 想在社区里开一家杂货铺 , 却筹集不到足够的资金 。 他找亲友借钱 , 亲友都嫌他“吃过官司” , 把他轰出家门 。 最后还是刘芸东拼西凑 , 才顺利把杂货铺的生意做起来 , 他们的日子也眼见着慢慢变好 。2015年初冬 , 徐贵的缓刑期届满后还不到半年 , 一天下午3点 , 徐贵有事提前回了家 。 开门时 , 忽然听见房间里有异常的响动 , 他以为家里进了小偷 , 立刻推开门冲进去 , 竟然撞见刘芸瘫在沙发上“溜冰” 。看到丈夫闯进来 , 刘芸吓得赶忙甩掉自制的“冰壶” 。 徐贵愣了几秒 , 低头看着地上的矿泉水瓶 , 立刻明白了 , 他上前狠狠踩了几脚 , 朝妻子咆哮着 。 刘芸蜷缩着身子 , 跟他道出了实情——几周前 , 刘芸的闺蜜秦丽丽找上了门 。 秦丽丽曾在KTV里陪酒 , 在情人高云虎的唆使下 , 开始吸食冰毒 。 随着吸毒量加大 , 秦丽丽就跟着高云虎“以贩养吸” , “目标客户”自然是身边的好友 。一天 , 秦丽丽把刘芸带到自己的房间 , 说看刘芸整天闷闷不乐 , 不如尝尝她手上的“东西” , 只要尝一口 , 浑身都自在 。 刘芸有些犹豫 , 秦丽丽就劝她:“就吸一口又不会上瘾 , 也不要钱” , 于是 , 刘芸学着样子 , 第一次烫吸冰毒 。 免费吸食了2次 , 刘芸越来越离不开了 , 开始频频与秦丽丽联系 。徐贵问她 , 上次自己在店里算账 , 发现少了1500块 , 是不是被她用来买“冰”了?刘芸点了点头 , 徐贵没骂她 , 只是瘫倒在沙发上 , 颓然自语∶“完了 , 我们家完了 。 ”过了几天 , 徐贵在半夜里醒来 , 发现妻子不在身边 。 他轻轻推开房门 , 瞥见妻子独自坐在客厅里偷偷吸毒 。 徐贵一怒之下夺过冰壶 , 模仿着妻子的样子开始吸 , 刘芸尖叫着想拦住他 , 反被推倒在沙发上 。“我陪你吸 , 你看我能不能把它戒掉!”徐贵说 。“你这辈子都戒不掉 。 ”刘芸狠扇了自己几个耳光 , 抱着徐贵 , 哭了起来 。接下来 , 每次刘芸吸毒 , 徐贵就跟着要一点 , 直到两人手头没货 。 徐贵毒瘾发作 , 就在屋里大声喊叫 , 一天 , 他冲进厨房抄起一把水果刀 , 喝令刘芸把秦丽丽叫到家里 , 要亲手宰了她 。 刘芸以为丈夫在说胡话 , 而且那几天 , 她一直没能联系上秦丽丽 。供货的“上家”突然失踪 , 夫妻二人的毒瘾上来 , 只能到处托人 。 一对毒鸳鸯很快就混进了小城的“毒圈”中 , 和“道友”们打成了一片 。“我那时候想找秦丽丽算账 , 但一直找不到 。 ”徐贵供述称 , 当时他跟妻子要了一张秦丽丽发在朋友圈的自拍照 , 他拿着这张照片 , 在毒圈里四处打听她的下落 , 很多人都摇头 。 也有人说自己以前“散毒”的时候嫖过秦丽丽 , 但记忆已经模糊 , 也不太确定 。 事实上 , 几天前 , 秦丽丽上门提供色情服务 , 趁嫖客不注意 , 窃走了苹果手机和黄金手链 , 已经被公安机关刑拘 。 在移送检察院审查逮捕之前 , 警方也追查到秦丽丽容留他人吸毒的罪行 。圈子里有个人叫王鑫 , 他告诉徐贵 , 自己认识这个女人 , 说她是高云虎的姘头 , 被逼着去卖春 , 据说被抓了 。 听说了徐贵夫妇的事 , 王鑫又劝他 , 既然陷得不算深 , 还没被警察逮住 , 不如趁早去戒毒医院“养一养” 。 否则照这样下去 , 他们俩迟早得进强戒所 , 那就像坐牢 , 日子更不好过——依照法律规定 , 到医院自愿戒毒的人 , 警察不会追究他们原来吸毒的行为 。徐贵说自己是个法盲 , 不清楚法律上还有这个讲法 , “戒毒医院”也是第一次听说 。 徐贵一方面自己琢磨着:“假如我和老婆都去那里 , 开销也大”;另一方面 , 他对王鑫越发信任了 。3等到2016年3月 , 徐贵开始出现幻听的症状 。 第一次 , 是一个傍晚 , 他忽然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讲悄悄话 , 声音很轻 , 但他能听清 , 那人说:“你永远没救了 。 ”徐贵转头望向两边 , 光线昏暗的卧室里只有他一个人 。 那个陌生的声音依然盘旋着 , 而且音量越来越高 。 徐贵大声喊叫 , 在厨房煮饭的刘芸赶了过来 。 徐贵问她家里是不是来了客人 , 他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 。 刘芸惊恐地望着他 , 过了一会儿 , 又安慰他说:“我听别人说 , 吸毒会坏脑子 , 你前几天吸得多 , 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 要不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徐贵不愿意去看病 , 他反复回忆起厂里同事取笑他的话 , “枪疯子 , 你他妈真应该到XX号去看看脑子 。 ”那门牌号 , 正是精神卫生中心的地址 。没多久 , 徐贵的症状越来越严重 , 被妻子强行带去了市精神卫生中心 。 在那里 , 他对医生说 , “吸食冰毒后 , 我的听力变得非常敏感 , 就像有了特异功能 , 我甚至可以听见十几公里以外火车轰隆隆开动的声音 。 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 , 路边有两个中年男人偷偷讲话 , 我听到他们是在议论我 , 嘲笑我是吸毒的 , 骂我没有出息 , 那些声音越来越响 , 开始折磨我 , 我就跟他们打了起来 。 老婆拉开了我 , 打车把我塞到你们这里 。 ”这段记录也保留在精神病鉴定报告的资料摘要里 。直到4月6日 , 徐贵杀人后 , 公安分局委托精神卫生中心的司法鉴定所对他进行精神病鉴定 , 鉴定人员同样认为 , 徐贵是在使用“精神活性物质”(冰毒)后 , 患上“苯丙胺类中毒性精神病” 。 并且 , 我们也查看到他此前的诊断报告:“言语性幻听 , 思维略显散漫 , 情绪不稳定 , 存在近事遗忘和关系妄想……”春风微冷 , 扬起路上细细的尘沙 , 那天离开医院 , 徐贵和刘芸在车站前等了很久 。 精神卫生中心位于偏远的城郊 , 那辆回家的客车迟迟没有驶来 , 徐贵说他“又听到声音了” 。 刘芸帮他拧开矿泉水的瓶盖 , 让他先吞一粒药 , 叮嘱他等会儿上了车 , 千万不要滋事 。过了几天 , 徐贵跟刘芸说 , 城北有一家戒毒医院 , 想让刘芸去疗养 , “哪怕调理一下身体也好” 。 刘芸生他的气 , 问∶“那地方不是跟强戒所一样?你自己为什么不去?”“以前我改枪被法院判了缓刑 , 单位里的工作也被挤掉 , 你没嫌我 , 还帮我到处借钱 , 铺子才开张了 。 我反正犯过案子 , 进强戒所也无所谓 , 你跟我不一样 。 ”徐贵在外面借了钱 , 已经打到刘芸的银行卡里 。 他让刘芸进医院养养身体 , 别被毒品弄废了 , 徐贵还提出离婚 , 说不想拖垮刘芸 。刘芸抱着徐贵哭了起来 , 说自己年纪不小了 , 又吸过毒 , 离婚了也没人敢要 。 再说 , 徐贵是跟着她才吸毒的 , 又患上精神病 , 她得好好照顾他 。“你不愿意离 , 我们俩早晚都毁掉 , 分开来还能保一个 。 ”徐贵还是坚持 。刘芸不想离婚 , 也不想去什么戒毒医院 。 徐贵却说 , 城北的戒毒医院提供药物和心理治疗 , 环境和条件比强戒所好 , 不太容易进 。 他已经托王鑫找了关系 , 刘芸要是不去 , 那笔“疏通费”就打了水漂 。“你别管我 , 我撑不住就到强戒所报到 。 ”徐贵安慰刘芸 , “要想想你自己 , 你爸妈都在老家 , 还不知道这件事 。 我的堂哥在市区里做生意 , 我去看看能不能帮忙 。 ”经不住徐贵的软磨硬泡 , 刘芸最终还是去了戒毒医院 。 临别之前 , 她叮嘱徐贵务必按时服药 。很久以后 , 徐贵才从“道友”那里得知 , “疏通医院的关系”是王鑫惯用的伎俩 , 2000元的“疏通费”早就被他用来吸毒了 。 等徐贵去找王鑫算账的时候 , 王鑫已经被关进了强戒所 。 但是把妻子送进医院做自愿戒毒 , 在徐贵看来 , 是他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 。入院不到一个星期 , 刘芸就给徐贵打电话 , 说戒毒医院根本就不是人可以待的 , 里面每个戒毒的人都有精神病 , 病得比徐贵还要厉害 。 她质问徐贵:“你为什么要把我送到这种地方?”刘芸哀求徐贵赶紧把自己接出来 , 她很久没有碰“那个东西”了 , 已经被折磨得生不如死 。 徐贵在电话里沉默着 , 然后坐车去了戒毒医院 。这才几天 , 刘芸就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 她面色枯黄 , 眼窝凹陷 , 见徐贵没带“那个东西”来 , 就立刻把他推开 , 还说了很多尖刻的话 。徐贵想给刘芸削个水果 , 但医院规定病人及其家属不能携带任何尖锐物品 。 护士告诉徐贵 , 在这里戒毒的病人为了逃出去 , 有人生吞钥匙、刀片、钉子甚至罐头拉环 。徐贵离开医院之后 , 刘芸就再也没有给他打过电话 。4徐贵回到空荡荡的家 , 独自在家里走来走去 , 晚上刚关上灯 , 毒瘾犯了 , “骨头又疼又痒又麻” 。翻阅精神病鉴定报告时 , 同事潘勇看到这一页 , 专门对我说 , 他以前去过强戒所 , 曾有一位戒毒人员向他描述毒瘾发作的滋味——“就像是精神凌迟” 。 哪怕是被切成细小的碎末 , 成瘾者仍想尝一口“那个神仙味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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