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酒毁掉的穷人家

故事时间:1995-2020年故事地点:安徽八月的夏天 , 太阳烤得人皮肤发焦 , 父亲披着被子在屋里走来走去 , 口中念念有词 。 那天 , 还未吃午饭 , 他喝了不少酒 , 摇晃地走向厕所 。 厕所被一堵墙隔开 , 闲置着一个质地坚硬的长方体牛槽 。父亲半天没出来 , 略感不安的我过去一看 , 他已摔倒在地 , 右眼磕在牛槽的一角 , 眼角鲜血直流 。我吓得大哭 , 边哭边扶他去村上的诊所处理伤口 。 村医说伤口严重 , 建议去镇上的医院 。 父亲爱面子 , 他稍稍清醒了些 , 觉得丢人 , 不肯再去其他医院 , 只让医生开了点药 。这一摔 , 是父亲变化的转折点 , 也是我们家噩梦的开端 。父亲摔伤的第二天 , 眼皮浮肿 , 睁眼都困难 , 我提出带他去镇医院 , 他不肯 。 没过几天 , 同样的地方 , 他再度摔倒 , 陷入昏迷 。 我跑到亲戚家喊人 , 大人们打了120 , 将父亲送到镇医院 。 我被留在家里照顾弟弟 。这是2009年8月 , 我14岁 , 即将去十多公里外的镇上念初三 。 这场意外发生之前 , 我整日沉浸在兴奋中 , 想着马上就能逃离这个家 。自我记事起 , 父亲几乎日日酒气熏天 , 听村里人说 , 爷爷也是个酒鬼 , 酒的基因似乎流淌在父亲的血液中 。 我小学二年级那年 , 母亲去温州打工 , 每年只有过年的半个多月回家 。 父亲留在家里 , 名义上是他照看我和弟弟 , 实际上是我们照看时常发酒疯的他 。那个暑假 , 父亲依旧每日醉酒 , 起初 , 他喝完酒只是大吵大闹 , 后来喝醉后 , 会坐在饭桌前与空气对话 , “对话”的对象从村民、在外地打工的舅舅 , 后来变成去世的爷爷奶奶 。每次我和母亲通电话 , 不敢告诉她父亲喝酒后的状态日益严重 , 怕她生气 , 又担心她责怪我没看管好父亲 。那天 , 父亲被救护车送到镇医院 , 又被转送到县公安医院——这所医院专门治疗精神疾病 , 县医院的医生看病情太重不敢接收 , 父亲又被转送到市里某院的精神科 。父亲在医院的情形是亲戚转述给我的 。 他醒来后 , 周围的亲人一个也不认得 。 总怀疑别人要害他 , 见谁都打 , 包括同一病房的小孩 。 他在医院乱走乱撞 , 亲戚夜里看护 , 没留意 , 他从2楼坠落 , 全身多处骨折 , 不得不转到市医院 。也是在那里 , 父亲被确诊为“精神分裂症” , 确诊精神疾病 , 同时伴有严重摔伤 , 治疗极其艰难 。得知消息后 , 我脑海里生出的第一个想法是:他为什么没摔死 。接着 , 我一遍遍拨打母亲的电话 , 电话一直无法接通 , 我不可抑制地想起母亲在家时重复的话:她不想要这个家了 。 天下起雨 , 我在从家到村口的路上徘徊 , 却一直没等到母亲回来 。母亲是第二天回的家 , 到了家 , 她匆匆取出多年打工积攒下的几万块 , 赶往父亲所在的医院 。父亲在市医院住了一个多月 , 先后做了好几次手术 , 脊椎、小腿、腰部多处都钉上钢板、钢钉 , 市区离我家有两个多小时车程 , 父亲住院期间 , 我内心不想见他 , 一次也没有探过病 。父亲的治疗费用数目巨大 , 花尽积蓄 , 母亲又借遍亲戚 。 我问母亲 , 她那么恨父亲 , 为什么掏出家底救父亲的命 。 母亲说:“他是你和你弟的爸 , 再不好 , 活着 , 咱们这个家就是完整的 。 ”自我有记忆开始 , 终日面对醉醺醺的父亲和母亲愁苦的脸 , 童年最重要的任务 , 是在母亲声嘶力竭的叫喊中 , 丢掉手里的泥巴去跟踪父亲 , 回来向她汇报:父亲去了哪里喝酒 , 喝了多少 。每到过年 , 村子各个商店、饭馆的老板就会来我家要账 , 都是平时父亲赊下的 , 他不能光明正大地喝酒 , 隔三差五 , 我就能从床底下、麦穴子里和屋后的墙角等地方翻出空酒瓶 。母亲把玻璃酒瓶一个个整齐码放在屋里 , 形成了那糊着一层泥巴的房子里最壮观、昂贵的装饰 。为了让父亲戒酒 , 母亲试过很多方法 。 听说加味精有用 , 她偷偷往酒里撒 , 父亲发现后对她破口大骂 。 他们争吵的场景极其凶残 , 抄着板凳、木棍 , 就往对方身上砸 , 两人头上脸上都常有伤疤 。给我造成最大阴影的是四岁那次 , 父亲接连酗酒好几天 , 他们也连续吵了好几天 。 母亲从床底下拿出一瓶农药 , 拧开放在我面前 , 边哭边逼我把农药喝下去 , 说只要我先死 , 她再死 , 就不用再这么累了 。我吓哭了 , 断断续续地说我不喝 , 母亲一次次往我手中塞那瓶农药 , 我始终不愿意 。 她便骂我没出息 , 骂我跟父亲一样不听她的话 , 我只说:“我不想死 , 也不想你死 。 ”那时的我 , 并不知道死是什么概念 , 只是觉得农药味道刺鼻 , 肯定不好喝 , 如果是甜的 , 兴许我就喝了 。那次喝农药事件不了了之 , 但后来的一次 , 母亲在和父亲争吵后真的喝下农药 。 医生抢救母亲时 , 父亲在旁边直哭 , 我恨恨地讲:“你还不如死了算了 。 ”幸亏母亲服下的农药的量不多 , 救治及时 , 她才捡回一条命 。他们两人一度热衷问我如果离婚了 , 我愿意跟谁 。 起初 , 我会说不想他们离婚 , 随着年龄渐长 , 我厌倦了这样的发问 , 告诉他们:“你们想离婚 , 就去离 。 ”直到小学二年级 , 家中永无休止的争吵以母亲外出去温州打工告终 。 在温州 , 她辗转进过皮革产、服装厂 , 最后选择在温州“收破烂” 。母亲“收破烂”的那几年 , 我和弟弟的衣服、玩具和小人书多是母亲从破烂堆里淘来的 。有次制作腊肠的工厂给了母亲半麻袋碎料 , 一粒粒腊肠如豆子般大小 , 还有些发霉 , 母亲过年时带回家 , 做给我和弟弟吃 。 腊肠里的肉不多 , 散发着带有霉味的独特香气 , 是我童年里为数不多的关于家的温情记忆 。父亲从市医院的病床上清醒过来 , 舍不得继续住院 , 他要求回家 。 为照顾父亲 , 母亲也在家里呆了半年 。父亲卧床养病 , 母亲在家照顾 , 家中几乎断了收入 , 我们一家的吃穿用度依靠亲戚没卖完的菜、孩子不穿了的衣服 , 可这半年却是我记忆中最温馨、安宁的时光 。父亲的神志基本清醒 , 大部分时间比较温和 , 还因花了家里太多钱心生愧疚 , 他反复向母亲保证 , 伤好以后再不碰酒 , 好好工作挣钱养家 。 他们终于能心平气和地讲话 , 我看到后很开心 。2010年春天 , 父亲的生活基本能够自理 。 为赚钱 , 母亲再度离家进了杭州的服装厂学做衣服 , 我则进入最紧张的中考备考阶段 , 父亲在家照看念小学的弟弟 , 我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 。一个周末 , 我从学校回到家 , 立马闻到一股酒精味 。 凭着多年找酒瓶的经验 , 我循着酒气很快锁定来源——橱柜 。 我站在凳子上 , 将柜顶乱七八糟的杂物拨开 , 看见了一个透明的雪碧瓶 。家里穷困 , 我和弟弟从不喝需要花钱的饮料 。 看到通体绿色的雪碧瓶 , 我心里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 。 拧开瓶盖 , 我喝了一口 , 液体顺着喉咙流进胃里 , 烧得我掉了眼泪 。我把装着酒精的雪碧瓶拿下来 , 放在屋子方桌的正中央 。 等父亲出现在家门口 , 我拿起那瓶估摸有一斤的白酒往嘴里灌 。 父亲夺下酒瓶时 , 一半的酒已进入到我的胃里 。 我歇斯底里地质问他:“为什么又开始偷喝酒!不知道自己的病不能再喝酒吗?”父亲掉了眼泪 , 反问我:“你是不是神经病 , 管我干啥?”他看上去既心疼又懊悔 。第一次喝白酒 , 我并没有像想象中一样大醉 , 四肢轻飘飘的 , 下午跟同村的伙伴骑车回镇上学校时 , 我差点把车骑进了路边的沟里 。 伙伴害怕我出事 , 让我坐她车子上 , 载着我回了学校 。到了租赁在学校附近的房间 ,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 在日记本上写下:“我快崩溃了……我多希望我没有找到那些酒……我讨厌酒……”那之后 , 父亲酒瘾被释放 , 他很快又回到大病前嗜酒如命的状态 。 母亲得知后 , 在电话中大骂我为何没能管住父亲 , 我沉默不语 。担心父亲出事 , 母亲又回了趟家 , 决定自己看顾父亲一段时间 。 家中的战争再度爆发 , 每次吵架 , 母亲哭泣着为救他付出了多少 , 父亲则瞪着眼睛反驳:“谁让你救我了?你救我一次我就欠你一辈子?”为逃离这个家 , 初三的我拼命学习 , 盼望着上大学 。当时的目标 , 是考上本县最好高中的A班 , 那个班的老师属于“教师天团” , 师资力量强 , 学生只要进了那个班 , 等于半只脚进了好大学 。可中考前一周 , 我右胳膊意外受伤 。 别人都在紧张备考 , 我在医院度过了忐忑的一周 , 班级里为我募集了875元医药费 。中考那两天 , 我缠着绷带进了考场 。 以前 , 我也摔断过右胳膊 , 练习过用左手写字 , 这时 , 我就靠左手答题 。 考完全科 , 我去医院给伤口换药时 , 才发现它已经化了脓 。处理好伤口 , 我如释重负地回了家 。 喝醉的父亲 , 如烂泥般呼呼大睡 , 母亲耷拉着脸干活 , 我坐了下来 , 母亲突然冲我吼:“你跟你爸一样懒死吧 , 没长点眼来帮我干活?一个两个气死我算了 , 我死了你们都开心了 。 ”我听了有些难过 , 却不敢顶嘴 , 只站起来用左手帮忙 。后来 , 母亲担心父亲自己在家不安全 , 成功说服了他 , 两人一起出去打工 。 中考过后 , 我也顺利升入县里的高中 , 进了梦想的班级 , 开始选择性地忽略家里让人不开心的消息 。高中三年 , 由于看重成绩 , 我的心态随着一次次周考、月考、联考 , 重复着崩塌与重建 。 最后 , 我考上了一所排名211末流的大学 , 终于能逃离压抑的家 。父母同在服装厂打工 , 渐渐还完了债 , 盖了新房 。 家境一日日变好 , 但他们仍然争吵不断 。每当吵架 , 他们会轮番电话轰炸我 。 父亲在电话中絮叨“闺女 , 我想你了” , 可他的声音通过电波传过来 , 似乎都带着让我厌恶的酒气;母亲有时候会用一种僵硬的语气讥讽我:“你算是逃得远远的了 , 翅膀硬了 , 不管我了 。 ”每次接完父母的电话 , 我总觉得自己置身在看他们打架的童年 , 这种无力的宿命感 , 我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抽离 。我渐渐害怕回家过春节 。 父亲总会找些由头同母亲争吵 , 争吵过后 , 他借着酒劲四处乱逛 , 怕他闯祸 , 我和弟弟要盯着他;母亲则躺在床上哭哭啼啼 , 用绝食显示自己的志气 , 祥林嫂一样重复着 “还不如死了” 。2019年腊月二十四 , 我放假回家 , 父母两人正厮打在一起 。 我强行把他们拉开 , 发现母亲的右眼出现了淤青 。 我让母亲先去卧室 , 她却像不愿离开战场的士兵 , 梗着脖子喊:“我就不走 , 让他打吧 , 打死我算了 。 ”我让父亲别骂人 , 他瞪着我:“你算老几?能管得着老子?再管连你都打 。 ”我马上用手机拍下母亲被打的照片 , 并打开录音软件:“你这算家暴 , 再打我就报警 。 ”父亲被激怒 , 冲到我面前 , 扇了我两个耳光 , 骂道:“上个大学长本事了 , 还想告你老子 , 你去告吧 , 你看你读书也是白读 , 到现在还没毕业 , 连个稳定工作也没有 , 我让你念书是让你来管我的?滚!”他还想动手打我 。 听到一句句“滚吧” , 好像一把刀一次次刺进心口 , 而酒醒过后 , 父亲又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 照常跟我说话 。今年春节 , 由于疫情 , 我在家中过了一个漫长的假期 。 我的生日在农历二月初 , 那天父亲特地给我买了个大蛋糕 , 祝我生日快乐 。被酒毁掉的穷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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