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有地摊,哪里便是人间

哪里有地摊 , 哪里就是人间上个世纪九十年代 , 我还在体制内当差 , 常去北京办事 。 有两桩往事印象特别深 , 至今还挥之不去 。一个是安阳车站的道口烧鸡 。河南安阳滑县是道口烧鸡的原产地 。 安阳算个大站 , 也是南边进京的必经之路 , 火车一般都要停靠 。 每当火车停靠安阳 , 我必下车买几只道口烧鸡 , 一来为剩下的旅程打个牙祭 , 二来为到京后找几个熟友神侃咽酒 。那时候的车站月台简直就是一个繁华热闹的市场:卖熟食的推车和卖饮料书报的摊贩密密层层 , 下车购物和闲逛的旅客也是摩肩接踵 。 尤其是远远就冒着热气飘着香味的烧鸡摊点 , 更是人头攒动 。闻名遐迩的道口烧鸡 , 酥香软烂、咸淡适口 , 而最让人难忘的是那熟烂离骨的火候和肥而不腻的选材 。 食用时只需捏住腿骨轻轻一抖 , 烧鸡即骨肉分离 , 再顺势撕扯 , 便肉块离析 , 大小适中 , 食用简便又满口回香 , 真是大快朵颐!后来 , 快车改直达 , 直达改动车 , 安阳很少停靠了 , 月台上也没了卖烧鸡的摊点和浓郁着滑县口音的叫卖声 。 每次车过安阳 , 看着清静又干净的月台 , 心里却空荡荡的 , 总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动车上也有卖烧鸡的 , 是那种带有炫彩包装和真空防腐的 , 但肥腻味杂 , 吃过一次 , 便从此戒“鸡” 。 因为看似干净漂亮 , 但鬼知道那里面游离着多少于身体不友好的化学元素 。 于是 , 那只飘香三百多年、“伺候”我十多年的“鸡” , 也彻底瘗进了心底里 。 偶尔想起 , 脑中也只剩下热闹的安阳月台和浓郁的滑县口音 。另一个是和平里的地摊馄饨 。地处北京北三环内的和平里 , 在宫禁鳞次、米珠薪桂的京畿并非知名和紧要之地 。 和平里一带就算现在也少有高楼豪厦 , 而多是低层或多层的住宅、商铺、办公楼 。 但是在梧桐的密匝阔叶和国槐、白杨的阴翳掩映中 , 和平里一带其实隐伏着一些部委机关和科研单位 。 记得那时候 , 临近主街是一些错落散布的民居、小店 , 偶尔的小块空地上 , 零零落落一些摊贩或支棱着卖吃食的棚子 。 再往里 , 便是一栋栋毫不起眼但横平竖直、整齐精致的方形或条形建筑 , 互通里巷又显幽曲 。 这就是那些机关和科研单位办公、居住和接待的所在 。 这种闹中取静、生活交通两便的地方 , 机关的严整和街市的烟火互为渲染 , 兼具神秘和亲和 , 其实很适合我们这类经常出差的羁旅之人 。 于是我的每次赴京 , 不管公干还是私奔 , “走进和平里”都是安顿的首选 。尤其喜欢那散布在民居间空地上的早餐夜市 , 那现擀皮现剁馅的馄饨 。 从住所出来十几米 , 就可闻到油条的焦香和馄饨的鲜热 。 老板很热情利落 , 邀坐询客、下单吆喝一气呵成 。 不一会 , 一大海碗热腾腾的馄饨即端上来 , 桌旁一溜调味品 , 虾米、油渣、葱段、蒜瓣等等 , 不一而足 , 免费随意添加 。 那时候 , 还没有发明地沟油和瘦肉精 , 地摊上的东西可放心吃可劲吃 , 饱了口福也暖着心肠 , 瞬间有了如归的踏实和在家的惬意 , 也成了我对那段时光的最巴酽的记忆 。后来 , 北京举办奥运会 , 流动摊贩被取缔 , 临街商铺也一律退让或搬迁;再后来 , 京城提质升级 , 低端人口和低端产业被驱离净街 , 和平里一带不要说再吃到那种现擀皮现剁馅的热腾鲜香的地摊馄饨 , 就算想邀三五老友找个利索饭馆飞觥献斝 , 也要顶着凛风走上好一段路程 。 当然 , 道旁的梧桐树依然阔叶密匝 , 小区的白杨国槐依然枒杈比肩 , 但街巷的烟火熄了 , 馄饨的鲜香没了 , 如家的感觉也没了 。 失去了便利和亲和的和平里 , 只剩下偶尔的行色匆匆 , 在延续着本来就漫长的北方的冬天 。这几十年 , 国家经济发展迅速 , 城市面貌也翻天覆地 。 大广场、宽马路和高楼大厦成了我们城市的标配 。 尤其是最近这几年 , 为了秩序和市容 , 全国一盘棋似的 , 一线二线 , 旧城新城 , 不管是日用百货还是传统美食 , 不管是针头线脑还是工艺制品 , 路边摊点和临街铺面都被统统取缔或整治 , 代之以富丽堂皇的商场和古色古香的特色巷、步行街 。 城市变美了 , 街巷齐整了 , 反而光顾逛荡的少了 , 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有时候外地游玩之余会架起势去那些特色街巷体验一把 , 却是购物怕假货赝品 , 吃的贵而无味还担心挨宰 , 全然没了以前那种地摊的便利和排挡的随意亲和 。 面对那些商业策划得严丝合缝、营销渲染得怵惕惶惑的市廛奇人、高端超市 , 心里总有种莫名的空虚和恐惧 , 只盼早早结束这欺心之旅 。至于那些有些来历和特色的旅游城市 , 只要能够牵扯附会上的 , 不管是历史的、现实的、自然的、人文的等等 , 这几年似乎都要被软硬兼收地塞进一个名之为“某某印象”或“某某千古情”的场景晚会里 , 场面奢华恢弘 , 演绎感天动地 , 一年四季不间断循环上演 , 票价也是不菲 。 然而看完后大都是无“印象”也动不了“情” , 哪怕灯火徇烂 , 哪怕鼓乐喧腾 , 心中叨念的其实还是那街巷的民俗和炊烟 , 口中回味的永远是地摊的小吃和夜市的乡情 。有时候想 , 旅途中多少奇闻异事 , 北京城多少雕甍丽景 , 我偏只记得那道口烧鸡和地摊馄饨;城市里多少辉煌富贵 , 景区中多少风花雪月 , 我偏只钟情于那路边烟火、涂歌里抃 。是的 , 我没法忘掉这些阅历和体验 , 不仅仅是因为它们丰富了我的旅途和食谱 , 还让我体会着生活的真实和岁月的温度 。社会是有阶层的 , 生活也是具体的 , 一个文明成熟的社会 , 必须为各个阶层的交流互动和各种业态的共生共济 , 提供和谐共享的空间和平台 , 而不应用一种物理的生硬和人性的冷漠 , 将本来浑然一体的民俗乡情 , 区隔成贫富的鸿沟和森严的等级 。 财富的流变和生活的温度 , 理应借着这月台购物和地摊交易悄然优化和序次暖开 , 人际的敦睦和社会的生机也应在这漫步闲逛和讨价还价中根植内化并发扬光大 , 我们的城市才会因此接了地气有了人情味 。 而这不正是我们的家国情怀和家乡情结的最持续也最肥沃的培养基么?所以 , 很难理解那种为了追求“环境整洁”和“光鲜体面”而一刀切的懒政惰政 , 尤其是那种驱赶“低端人口”的胡乱作为 。 一片热闹的市井 , 背后激活的是被称为“死钱”的沉淀资本和闲置资源;一条嘈杂的街巷 , 其实托起了无数家庭和个体的生存希望、财富梦想 。摆地摊的是穷人 , 光顾地摊的也大多是穷人 。 沉重的地摊背后 , 无疑都排列着等待赡养的老人 , 等待就医的病患 , 等待入学的孩子 , 或者等待采购的生活必需品 。 而只有零成本的生计 , 才能让活在低端的人们有一个启动人生的按钮;没有压力的经营 , 才会让大量手停即口停的底层搵食者也能轻装上阵地过上日子 。 而这些原本就是他们天赋的权力 , 和社会应予托底保障的基本营生 。城市的灵魂是“市” , 有人才有市 , 有“市”才有灵魂 。 只有“整洁”而无友好 , 这样的环境无异于荒漠;秩序井然但却了无生趣 , 这样的街巷无异于墓地;只有朱门酒肉却无路边烟火 , 这样的城市无异于鬼城!都是同一祖宗嗣后的袍泽 , 却硬整出一“高端低端” , 不知这算是光宗耀祖还是让祖宗蒙羞?底层的人们没有活路 , 无助的弱者徒唤奈何 , 不知这是否还配叫人间?我们赶走了地摊 , 也赶走了市井的热闹和生活的便利 , 更赶走了城市的温度和家乡的温情 , 我们已经且一直在为此付出代价 。哪里有地摊 , 哪里便是家 , 哪里才配叫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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