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后,逃离一线城市的年轻人( 二 )
那一瞬间 , 顺子的话将我带回抑郁发作期间 。 那时 , 我也做过各类计划 , 从学习、找工作 , 再到外出与人交谈 , 每次都不成功 , 像是被写在注定失败的剧本里 , 无处挣脱 。 我理解顺子的渴望 。渐渐的 , 学校工作占据我的大部分时间 。 由于教师资源缺乏 , 每两个老师 , 要负责一个年级的所有课程 。 我教授三年级数学、体育、音乐、科学、道德、心理等课程 。我不得不从对自我的观照中抽出身来 , 思考一些被习惯性忽略的事物 。数学涉及生活中各种概念 , 譬如时间 , 长度 , 面积及质量 。 对孩子们来说 , 这是一些颇为抽象的概念 。为了帮助学生理解 , 教材里会加入学生熟悉的情境 , 比如 , 跑道一圈是400米 。 但我们小学没有标准跑道 , 甚至整个乡镇都没有 , 最近的操场 , 在40公里外的一中 。“多大才是标准操场?”学生们对着教材发问 , 我带着他们用皮尺丈量学校里不规整的运动场地 , 最长距离50米 , 我告诉他们:“跑4个来回 , 就是400米 。 ”
困惑同样出现在大巴的长度、飞机的速度、广场面积、购物中心的打折促销中 , 在他们眼里 , 教材努力创设的情境和抽象概念同样陌生 。学生们住校 , 生活起居也需要老师帮忙照料 。山里的学生精力充沛 , 爱跑爱跳 , 只能备好碘伏酒精用于划伤消毒 。 山间多蚊虫 , 一位老师靠自身资源找来医疗物资 , 包括绷带和药物 , 以及止痒用的药膏、肥皂水和牙膏 。大家搜集来矿泉水瓶 , 装满水 , 冰冻在食堂冰箱里 , 方便为扭伤的学生冰敷 。忙碌的节奏让我应接不暇 , 失眠问题却没再出现 。 医生告诉我 , 或许是工作繁忙 , 解决了我内心模糊的焦虑 。
记忆中 , 失眠始于16岁 。 最初只是前半夜惊醒 , 接着难以入睡 , 后来彻夜无眠 。 思维不受控制 , 白天睁着眼睛也像做梦 , 梦中情景交织眼前景象 , 真假难辨 。父母带我看过西医 , 检查结果一切正常 。 我很配合地吃了两个多月的中药汤 , 症状也难以缓解 。 助眠枕头、助眠被子 , 亦全无效果 。 有一次 , 母亲突然问我 , 是不是有心事?我赶紧接上话:“怎么会 。 ”那句话背后藏着我的不安 。 我的家庭还算幸福 , 父母从不争吵 , 对我一向宽容 , 极少措辞严厉 。 但另一方面 , 我像是必须要表现出幸福与快乐的演员 , 遇到不如意的事 , 也只能掩藏自己的感受 。久而久之 , 我的心事变成秘密 , 在人际关系中被动退缩 , 直到患上抑郁症 。在遇到另一个孩子的秘密时 , 陷于封闭世界的我像被撬开小口 , 出现少有的情感波动 。这里有的孩⼦从记事起就没有⻅过⺟亲 , 譬如燕燕 。 她很活泼 , 喜欢在⼈群⾥唱歌、上课回答问题 , 认真完成作业 , ⽤尽力气做好学⽣;同时 , 她又⼗分脆弱 , 会因为⼀道难题放弃整场考试 , 会因为举⼿没被⽼师看⻅就伤⼼大哭 。美术课上 , 燕燕画过很多图画 , 但从没有涂过颜色 。 我⼀直好奇 , 是什么夺⾛了她画⾥的⾊彩 。
第⼆学期 , 燕燕拿着一张泛黄的大头贴 , 上面是个穿淡蓝⾊⾐服的⼥⼦ 。 燕燕问我 , 她和里面的⼥⼦是否相像 。 据说 , 燕燕的母亲在⽣下她之后就弃她而去 , 但燕燕想知道 , ⺟亲到底是谁 。“我猜她是我妈妈 。 ”燕燕把它夹在笔记本⾥ , 本子是和照⽚是⼀起找到的 , 燕燕觉得 , 这些是妈妈的东⻄ 。 笔记本⾥有⼏篇⾼中⽇记和学习计划 。“妈妈可能读了⾼中 。 ”在村⾥ , 上⾼中是让⼈骄傲的事 , 燕燕很满意她的发现 。她不敢问爷爷奶奶 , 怕他们把东西拿走 。燕燕稚⽓未脱 , 和照⽚上的⼥⼦看不出有多少联系 。 燕燕⼩⼼将照⽚收好 , 和我说 , 她要去读⾼中 , 要像妈妈⼀样 。我开始理解燕燕 , 从⼩失去⺟亲的孩⼦惧怕失败 , 如果失败 , 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们都一样 , 在成长过程中守着自己的秘密 。我为她感到难过 , 那个周五 , 我特意⻅了燕燕的奶奶 。 放学之前 , 老人⼀直等在校⻔⼝ , 天热 , 她给燕燕准备了饮料 。 燕燕冲奶奶跑去 , 祖孙俩亲密地回家 , 燕燕又变得活泼 , 没⼈知晓她的心事 。
村⾥⼟地资源有限 , 不少成年⼈外出务⼯ 。 在我的班级⾥ , 留守⼉童与单亲家庭孩⼦人数占据三分之⼀ 。孩子们大多孤单 , 喜欢寻求老师陪伴 。 汪明说 , 学生们一来 , 难以静下心看书 , 只好和他们约定 , 如果不紧急 , 尽量在第二天上课前再来敲门 。学生们认真地点头 , 但是关于紧急 , 学生们的定义和老师明显有区别 。 有一次 , 学生拼命敲门 , 只为了让汪明下楼去看彩虹 , “马上就要消失了 。 ”学生一脸焦急 。 汪明有些哭笑不得 , 和学生去了操场 , 雨后 , 山那边有一抹彩虹 。学生们也来敲我的门 , 送我课间画的画、做的手工 。 这是学生在向老师表达喜爱 , 起初 , 由于抑郁症 , 我常无动于衷 , 甚至觉得厌恶 。为了不让学生看出来 , 我钻进房间 ,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 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 。敲门声还在继续 , 孩子们一次次接近我的心理边界 。 我慢慢学着打开门 , 回到老师的角色 , 把抑郁情绪暂时反锁在门内 。情绪尚可的时候 , 我喜欢坐在宿舍门口和学生聊天 。 有学生画了学校的广场 , 只有教学楼和水泥地 。 “没有树 , 我们就不用扫落叶了 。 ”学生脸上透着一股得意 , 像是解决了世纪难题 。“长大之后 , 你想做什么?”我问 。“我想当天文学家 , 研究天上的星星 。 ”一个矮个子女生回答 。 村里的夜空很美 , 天气晴朗时 , 抬头就可以看见流动的银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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