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费孝通:鸡足朝山记丨“纪念费孝通先生诞辰110周年”系列文章之四( 八 )


除了乞怜外别无他法的老和尚,在失望中断了气,死了。两个和尚在这死人的身畔,默默的吃完了他们最后的一餐。当他们收拾起已经没有用处的土罐,这已死的老和尚忽然站了起来,丝毫没有饥饿的样子,但充满着惋惜的神气向他们合掌顶礼,一直向后慢慢的退去。当他的身子靠上石门时,一声响,双门洞开,门内百花遍地,寂无一人。这老和尚向这两个惊住了的和尚点了点头,退入石门,门又闭上,和先前一般。
门外追求者已看明了一切,他们知道这最后的一餐已决定了他们只有饿死的一个归宿了。家乡和西天一样的辽远,粮袋已经不剩一粒米。深渊里的流水声外,只有远地的狼嚎,绝望的人才明白时间是个累赘。他们纵身一跳,百尺深渊,无情的把他们吞灭了。
神话本是荒诞无稽的。你想这回事即使真是有的,也谁会看见?老和尚是伽叶化身,进了石门,两个和尚,魂消骨碎,怎能回来把这个悲剧流传人间?可是神话的荒诞却并不失其取信于人的能力。所以一直到现在,当你在华首门前,舍身岩上,徘徊四览的时候,耳边还是少不了有为这两个和尚而发的叹息。人们的愚蠢没有了结,这个传说也永远会挂在人们的口上。
我站在石门前忽然想问一下躲在里面的伽叶:“你老师给你的袈裟用过没有?”若是永远闲着,我就不能不怀疑这件袈裟除了为深渊里的豺狼吸引食料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用处。我很得意的自作聪明的笑了。
我在笑,伽叶也在笑,山底里两个和尚也在笑,身上突然一阵冷,有一个力量似乎要叫我向深渊里跳,我急忙镇静下来。自己对自己说:“我没有想上西天吧?”

长命鸡
我们从短墙的缺口,绕进了山脚的一个寺院,后殿的工程还没有完毕,规模相当大,向导和我们说:“这是鸡山最大的寺院,名称石钟寺。”我从山巅一直下来,对这佛教圣地多少已有一点失望,大概尘缘未绝,入度无因了。我抱着最后的一点奢望,进入石钟寺。一转身,到了正殿:两厢深绿的油漆,那样秀丽惹眼,尽管小门额上写着“色即是空”,也禁不住有一些不该在这地方发生的身入绣阁之感。正殿旁放着一张半桌,桌上是一本功德簿。前殿供着一行长生禄位,正中是我们劳苦功高的委员长,下面有不少名将的勋爵。山门上还悬着于老先生手题的木刻对联,和两块在衙门前常见的蓝底白字的招牌,有一块好像是写着什么佛学研究会筹备处一类的字样。我咽了一口气,离开了这鸡足山最大的名刹。
离寺不远,有一个老妪靠着竹编的鸡笼在休息。在山上吃了一天斋,笼中肥大的雄鸡,特别引起了我的注意。岂是这绿绮园里研究佛学的善男信女们还有此珍品可享?我用着一点好奇的语调问道:“这是送给老和尚的么?”虔诚的老妪却很严肃的回答我说:“这是长命鸡。”自愧和自疚使我很窘,我过分亵渎了圣地。
“这是乡下人许下的愿,他们将要把这只雄鸡在山巅上放生,所以叫做长命鸡。”这是向导给我补充的解释。
长命鸡!它正是对我误解佛教的讽刺。
多年前,我念过Jack London 写的《野性的呼唤》。在这本小说中,作者描写一只都会里被人喂养来陪伴散步的家犬,怎样被窃,送到阿拉斯加去拖雪橇;后来又怎样在荒僻的雪地深林中听到了狼嚎,唤醒了它的野性;怎样在它内心发生着对于主人感情上的爱恋和对于狼群血统上的系联二者之间的矛盾;最后怎样回复了野性,在这北方的荒原传下了新的狼种。
这时我正寄居于泰晤士河畔的下栖区,每当黄昏时节,常常一个人在河边漫步。远远地,隔着沉沉暮霭,望见那车马如流的伦敦桥。苍老的梭角疲乏的射入异乡作客的心上,引起了我一阵阵的惶惑。都会的沉重压着每个慌乱紧张的市民,热闹中的寂寞,人群中的孤独。人好像被水冲断了根,浮萍似的飘着,一个是一个,中间缺了链。今天那样的挤得紧,明天在天南地北,连名字也不肯低低的唤一声。没有了恩怨,还有什么道义,文化积成了累。看看自己正在向无底的深渊中没头没脑死劲的下沉,怎能不心慌?我盼望着野性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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