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黄灯:今夜我回到了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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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我回到了工厂

黄灯

直到离开单位重新走向校园后 , 我才发现 , 过去的一切并未随着我的远离而淡化 。 暗夜深处 , 当我一人默默回首往事时 , 脑海里滚动和跳跃的竟然是一些与我不太相关的人——他们与我没有什么交往 , 当然也谈不上有什么厉害冲突 , 在YF的时候 , 哪怕与他们擦肩而过 , 出于礼貌我跟他们也不会有太多的话讲 , 即使在一个陌生城市的路上见面 , 最多也就停留在点头示意 。

经常敞入我脑海的是曾经和我一个车间的汪立新 。 他大学毕业很早 , 好像比我要早几年进厂 。 可以想象 , 一个从贫瘠荒凉的湘西走出的孩子在大学毕业后 , 家里人会对他充满多少期望 。 然而 , 他过得并不好 , 尽管他像很多农村孩子如愿地脱离了土地 , 来到了繁华的城市 , 但他并不像父老乡亲所设想的那样过得很好 。 他为人太忠厚 , 上班很多年了 , 脸上挂的依旧是学生时代的腼腆微笑 。 二十五六岁了 , 还从来没有谈过恋爱 , 当然也就找不到女朋友 。 当很多青工在青春躁动的作用下将纺织厂的女孩追得鸡飞狗跳的时候 , 他却不会凭借自己明显的优势 , 将一个普通的临时工追到手 。 分厂的厂长换了好几个 , 从来就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 他毕业于西北纺院 , 是厂里少有的几个本科生 。 他放在车间 , 修机 , 拖卷 , 端茶到水 , 收团费 , 给领导接电话 , 总之干的都是一些与自己专业毫无半点关系的琐事 。 这样耗了将近七年 , 碰上厂里精简人员 , 不幸竟然落在他的头上 , 领导很明确地告诉他 , 两条路:一 , 到一线当工人 , 三班倒;二 , 停薪留职 , 自己到外面去闯 。 很明显 , 第一条路是走不通的 , 不管他怎么窝囊 , 他不可能连这点自尊都没有 , 但第二条路就更好吗?对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孩子而言 , 他要是能够到外面闯荡 , 他会委屈自己在这个并不景气的工厂熬上这么多年吗?他依旧默默无语 , 选择了第二条路 。 但他能干什么呢?我能够回忆起的关于他的最后一个镜头 , 是有一次恰好从他们宿舍经过时(他那时已下岗) , 在得知我考上研究生后 , 他用一种很羡慕而又很冷静的眼神望了我一眼 , 然后说了一句“你的选择是对的 。 ”再到我下一次听到关于他的事 , 是他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的消息 。 后来才得知 , 他离厂后 , 因为厂里的宿舍不让他呆下去 , 他就在岳阳郊区一个很乱的地方租了一间很便宜的房子 , 然后在一个很不正规的公司上班 , 大约是联系建筑材料的业务 , 他无意识地掌握了一些比较重要的材料 , 而又恰好不幸地陷入了一个经济纠纷 , 别人为了防他 , 于是将他困在房子里用乱砖扎死了 。 他死后的现场当时就遭到了破坏 , 在亲人没有到场的情况下 , 他的遗体竟然擅自被送往了火葬场 。 尽管这样 , 他被杀的证据依然确凿无疑 , 但因为没有关系 , 他的案子一直就没有进展 , 法院最后得出的结论竟然是自杀 。 他家只有一个儿子 , 他很忠厚老实的父亲我见过一次 , 那一年 , 橘子大丰收 , 贱到只要两毛钱一斤的时候 , 他爸爸曾经从老家弄来了一车橘子在我们那个工厂贱卖 。 我还记得汪立新站在一边帮他父亲张罗生意 , 还记得他碰到同事熟人后 , 有点不好意思但又明显想讨好的说不清楚的笑容 。 但今天 , 那个老父亲的唯一的儿子死了 , 那个老父亲大学毕业留在城市的儿子死了 。 他那个在工厂做临时工的女儿失去了她的哥哥 , 在离家遥远的陌生城市 , 这个女孩永远地失去了她在这个城市唯一的亲人 , 唯一的依靠 。 据说 , 汪立新死后 , 他爸爸到厂里来过一趟 , 没有哭 , 也没有说什么 , 默默地在儿子生活了几年的工厂静坐了一天就悄然离去 。 他压根就没有想到要将凶手找出来 , 他压根就不相信自己的力量可以将凶手找出来 , 他的儿子没了 , 这个老父亲竟然毫无主张 , 竟然毫无主张到连表示伤心一下的意识都没有 。 他的儿子没了 , 他竟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使他应该承受这一切 。 时光流转了 , 一切都过去了 , 今天 , 在YF , 再也没有人提起汪立新 , 再也没有人记起那个曾经引起他们感慨的三个字 。 今天 , 我在想起他的时候 , 还记得他倚在门边对我说的话“你的选择是对的” 。 直到今天 , 我对我的同龄人所遭受的灾难而带来的痛苦和愤怒 , 从来就没有因为时光的流逝减少半点 。 我只能在我的文字中写下他 , 只能采用这种无能的方式来表达我的一种无望的悲哀 , 我没有半点勇气去打听他父亲和妹妹的消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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