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黄灯:今夜我回到了工厂( 三 )

还有那个叫做小玉的姑娘呢?那个和我同时进厂毕业于纺专但却比我要大上几岁的姑娘呢?她太瘦了 , 加上一张尖脸 , 架一副眼睛在鼻梁上的模样 , 看起来就像伊拉克人民的苦难有一半压在了她的身上 , 是那样令人辛酸 。 她永远都在车间的梳麻机上手忙脚乱大汗淋漓 , 她永远都完不成规定的产量 , 她永远都不会在别人欺负她的时候多说半句 , 她永远都不可能像我一样觉得委屈的时候 , 毫无修养地将车间的滚轴摔得满地都是 , 当然 , 她永远都不可能拥有灿烂的笑容 。 但她是一个大学生 , 是一个女大学生 , 她复读了很多年终于考上了大学 , 但考上大学并没有改变她的命运 。 她年纪轻轻看起来就像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妇 , 简直就是祥林嫂的翻版 。 她在嫁了一个好吃懒做的丈夫后 , 面临的处境就是 , 一家的生活担子必须全部用自己羸弱的肩膀挑起 。 可她是我的同龄人 , 我们都一样地做过每一个少女都有的梦 。 今天 , 她还好吗?今天 , 工厂是否已经给她换了一个岗位?今天 , 她那个游手好闲的丈夫是否也能帮她分担一点点生活的重担?

暗夜深处 , 我总是想起这些人 , 在没有他们消息的日子里 , 我总是牵挂他们是否还像以前一样 。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 , 为什么我在彻底逃离了那个曾经使我绝望的地方后 , 心头总迷漫着一种莫名的忧郁和牵挂 , 为什么当我真正拥有机会看到那些如雷贯耳的名人后 , 当我有机会亲聆这些人才华横溢的演讲后 , 我却始终无法真正认同他们这种过于精英的姿态和立场;直到今天我才明白 , 为什么我始终无法像我的那帮同学一样 , 以一种与自己身份相称的心境 , 来坦然面对那些所谓的学术问题 , 为什么对那些一直在学校按部就班长大的同学 , 那些比我要小几岁的同学 , 为了奖学金的评比背后告密的行为是如此地鄙夷;直到今天我才明白 , 为什么在自己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后 , 更多时候我只是站在暗处而从不参与那些时髦的话题 , 依旧像在工厂黑暗的日子里那样再次选择缄默 , 为什么一旦离开那些朝夕相处的同学 , 短短的时间内 , 他们的面容便在我的面前五官不清模糊一片 , 而那些一直活在我记忆深处的另外一个群体 , 却总是不断地在我脑海中刷新 , 面孔清晰明朗生动;直到今天我才明白 , 武大时候 , 为什么每次讨论课上我总是不自觉地选择一个与启蒙有关的话题 , 然后理论功底很差地大放厥词 , 一次次令我的导师为我不平和的心境而担心 。 说实话 , 我并非厌恶学问 , 也并非对我的同学有什么成见 。 我只是对这种从书本到书本 , 从理论到理论 , 从一个操作层面到另一个操作层面的思维和方式保持了一份警觉 , 只是对我们在年轻的时候 , 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 , 来学习和理解一门最需要灵魂和激情还有良知的学问 , 感到一种深深的遗憾 。 到现在 , 我终于明白 , 为什么在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 我依旧固执地保留着对另外一个可能跟我毫无关系的群体的记忆 。 坦白说 , 与其说他们被我记住 , 不如说我需要记住他们 , 我需要他们鲜活的脸孔提醒自己永远记住生命的底色 , 我需要对他们的回味来时时剖析自己的灵魂 , 我需要对他们的记忆来修补我今天疲惫的灵魂 , 从而避免自己在脱离现实苦难的日子里 , 内心冷漠缺乏激情却还浑然不知 。 我目睹过我的同龄人怎样在生活的底层挣扎 , 目睹过他们从社会骄子的高空摔到残忍的现实后的疲惫和无奈 。 我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 , 并非所有人都渴望过上刺激而又风雨飘摇的生活 , 并非所有人都渴望建功立业 , 并非所有的人都希望自己成为比尔·盖茨 。 更多时候 , 他们内心只有一个小小的心愿:希望有一个小小的角落能够容下他们过上一种安定的生活 。 我对他们这种卑微的心愿充满了敬畏 , 从而对那种“有本事就别窝在单位 , 就到外面去闯”的悲壮但毫无人性的论调保持缄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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