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着”走出了芝加哥大学的方庭( 二 )

我“活着”走出了芝加哥大学的方庭
阿伯特教授我的导师阿伯特教授是个有点奇怪的人 。 第一次进阿伯特教授的办公室 , 我就被里面摆放着的几千本书给震了一下 , 美国文科大学教授的办公室里书都不少 , 但像他这么多的还是不多见 。有一次我问他:“这些书你全都读过吗?”他只是平静地点点头答道:“差不多吧 。 ”阿伯特教授的阅读范围很广 , 比如他虽然从没来过中国 , 研究的东西也和中国毫不相关 , 却读过两遍《红楼梦》 , 英文和法文各一遍 , 让他的中国学生们全都刮目相看 。我一直觉得读过这几千本书已经足够多了 , 结果毕业前的最后一年 , 因为一次系里的活动去导师家里做客 , 才发现他的书房里居然还有另外几千本 。对我来说 , 有一位真正读过万卷书的导师是件幸运的事情 , 更幸运的是 , 阿伯特教授是个对学生不怎么热情的人 , 他几乎从不和自己的学生合写文章 , 也很少过问学生的个人生活 , 但在学术方面却极为宽容 , 从不强迫学生接受自己的学术观点 , 而是给学生充分的自由去探索研究社会学的各种可能性 。不过说来也怪 , 我从在芝大的第二年开始 , 就鬼使神差地连着上了阿伯特教授的五门课 , 几乎占到了我在芝大所有课程的四分之一 。这五门课中的两门是一对一的阅读课 , 也就是我自己定一个题目 , 再做一份书单 , 然后根据书单每周写读书笔记 , 再和导师讨论一个小时 。我“活着”走出了芝加哥大学的方庭
直到现在 , 每年新博士生入学时 , 我都会建议他们在合适的时候找自己喜欢的老师上一两门这种“学徒式”的阅读课 , 因为它是寻找论文题目最好的方式 。许多过来人都说 , 博士读的时间长了 , 人在很多方面都会变得越来越像自己的导师 , 不只是学术观点 , 有时连发型、着装之类的都会被导师的品味所影响——所谓“为人师表” , 或许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 , 我一直觉得芝大的很多教授都太孤芳自赏 , 对自己的学生也太冷漠 , 有只“教书”不“育人”之嫌 。阿伯特教授就是这方面的典型 , 每次和他谈话 , 都能感觉到他的聪明绝顶、才华横溢 , 但很多学者的生存之道他并不会直接告诉你 , 而是让你自己在漫长而孤独的学术训练中慢慢领悟 。当然 , 每次他偶尔谈起这些东西时 , 都会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 比如有一天在他办公室里 , 不知怎么聊到了做学问所需要的基本素质 , 结果他说:做学问需要五样东西:马力(horsepower)、想象力(imagination)、做事情的意志(will to do things)、纪律(discipline)、忍耐力(perseverance) 。 五样东西都很重要 , 但其中最重要的是做事情的意志 。很多“马力”十足却缺乏意志的人 , 都是做出一点小成果之后就默默无闻甚至最终改行了 。 迄今为止 , 这是我听到过的关于这个问题最有道理的话 , 上课时也经常讲给自己的学生听 。我“活着”走出了芝加哥大学的方庭
芝加哥大学阿尔伯特教授 -Andrew Abbott我从阿伯特教授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 , 但现在想起来 ,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 , 是对学术研究的一种极其纯粹的追求 。美国社会学界有很多思想十分激进的学者 , 他们做学问的目的 , 并不只是为了知识本身 , 而是为了推动各种社会变革 。 阿伯特教授则恰恰相反 , 他所写的每一篇文章、每一本书 , 都只是为了能更好地理解社会本身 。我“活着”走出了芝加哥大学的方庭
从这个意义上讲 , 你可以说他是一个有点保守的学者 , 甚至是一个超脱于世外的学术魅影 , 但事实上 , 人类知识的演进 , 少不了这样纯粹的学者 。我并不想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 但这并不妨碍我欣赏他的学问和品位 。我“活着”走出了芝加哥大学的方庭
读书与行路上文提到过“读万卷书 , 行万里路” , 这是许多读书人的理想 , 而强调实证研究的社会学 , 则为实现这一理想提供了最好的机会 。在阿伯特教授的督促下 , 我的开题报告第三年结束时就完成了 , 几乎是全系学生里最早的 , 不过我并没有马上飞到田野里 , 而是等了一年 。一方面是因为全世界最好的法律实证研究中心之一美国律师基金会(American Bar Foundation)给了我一个访问的机会 , 另一方面是我感到美国的社会学训练在理论方面有重大欠缺 , 想自己补一补欧洲的当代社会学理论 。于是 , 那一年里 , 我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四个人身上:吉登斯、布迪厄、卢曼、哈贝马斯 , 认认真真地把这四位社会理论家的主要著作通读了一遍 。我“活着”走出了芝加哥大学的方庭
也许有人会问 , 读这些抽象的大理论究竟有什么用?事实上 , 在美国社会科学界 , 也有很多人对理论不以为然 , 觉得实证研究最重要的是方法 , 至于理论嘛 , 有各个领域的中层理论就可以了 。但我一直反对这种观点 , 因为书有两种 , 一种是增长知识的 , 另一种是提高修养的 , 当代学术界的绝大多数作品都属于前者 , 有点像快餐 , 看多了之后就味如嚼蜡 , 而后者则是那些可以传世的经典之作 , 虽然看似无用 , 对于培养学者的学术品味却至关重要 。其实说到底 , 人一生所读的书 , 其中十有八九是要忘掉的 , 而文化修养和品位的提高 , 却是在阅读过程中潜移默化地完成 。我现在回想起来 , 自己的社会学品味 , 基本上就是在那一年逐渐定型的 , 至今也没有太大变化 。读了一些书之后 , 2006年夏天 , 我背起行囊回了国 , 开始了对于中国法律服务市场为期一年的田野调查 。做了这个决定之后 , 我就开始了在中国境内11个省份的漫长旅程 , 因为研究经费有限 , 基本上是坐火车 , 那时候还没有高铁 , 从北京坐到广东要20多个小时 , 而且还是硬卧 。后来我算了一下 , 那一年我一共在国内走了两万四千公里 , 虽然没有太多时间游山玩水 , 还是在火车上饱览了祖国各地的大好河山——“行万里路”的愿望 , 我居然真的实现了 。而比这更重要的 , 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中国社会有了较为深入的了解 。 我从小在北京长大 , 虽然偶尔也去外地旅游 , 但在这一年的田野调查之前 , 其实根本不了解中国社会 , 这也是很多中国留学生“致命的自负”——总以为自己是中国人 , 对中国的事情不需要深入调查就很了解 , 其实完全不是这样 。对于社会科学而言 , 中国人研究中国 , 的确比西方人多了一些直觉上的优势 , 不容易犯低级错误 , 也可以少走一些弯路 , 但就田野调查要做的工作而言 , 并没有太大差别 。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