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 狱中赌神,怎么命里就是逃不掉坐牢呢(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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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下半年 , 上面提出“将刑满释放人员再犯罪率作为衡量监狱工作的唯一标准” , 成立了“出监监区” , 文教监区的犯人都调了过去 , 不管刑期长短 , 全部成了“监房组长” , 协助狱警管理“出监学员” 。“学员”这个叫法很妙的——来这儿的犯人都是再有一两个月就要出去的 , 要抓紧这点儿时间给他们练门手艺 。 文教楼3楼专门腾出来 , 搞了各种教室:学糕点的、学服装设计的、搞水电的 , 还有一间是讲“创业知识”的 。 文教监区的犯人也捡起各自的专长 , 例如税务局的落马官员 , 就去教这些人税务知识 。热火朝天搞了一阵儿 , 忽然又变了天 , 教育课不上了 , 只是出监监区不好立刻摘牌 , 管教就先将犯人们关在监区活动室 , 搞小劳务 , 做一些塑料花 。 这活儿轻巧 , 完成劳动任务后 , 还允许打牌 。 管教们那阵子待在这个“三不管”的岗位上 , 闲得慌 , 也偷偷和我们打牌 , 消磨掉这处冻起来的时光 。 当然 , 牌桌上不会有赌注 , 只论牌技 。于是 , 出监监区“掼蛋”的风气格外盛 , 牌技好的犯人就跟着沾光多吃了几顿肉 , 偶尔还能领到管教食堂的盒饭 。 逢年过节时 , 监区还搞起“掼蛋”大赛 , 评出一二三等奖 , 派几包好烟、几顿荤餐 , 氛围热闹到不得了 。有位职务犯 , 以前是某县城管局的一把手 , 姓朱 , 正科级 , 贪污几十万 , 判了10年 。 这人打牌好胜心颇强 , 牌算得又精 , 每回赛事都摘走头奖 , 好烟没断过 。 可这人极度令人讨厌:面相凶 , 快60岁的人了 , 黑乎乎的没半点儿慈态;个人素质也欠佳 , 每回开荤都要跟人争抢 , 少一片肥肉也要开官腔训人;还有就是生活习惯恶劣 , 喜欢在人堆里放屁 , 就被大伙儿喊做“朱臭屁” 。牌桌上 , 想败朱臭屁威风的人不少 , 皆不成功 , 但到了2014年 , 情况就变了 。我不记得那年的哪天、怎么就撞见了发哥 , 只觉得时间过得好快 , 他在看守所“跑镣”的画面还恍如隔日 , 怎么一下就撞见他了?那几秒钟 , 我有些晃了神 , 见他蓄了些头发 , 就晓得他快“下山”了 。发哥认得我 , 便执意要住进我协管的监房小组 , 我便跟管教讨了个调配名额 , 事情竟办妥了 。入住监房之前需查一遍随身物品 , 发哥的东西不多 , 一只红色编织袋都没装满 。 我一件件摆出来 , 翻见一份厚厚的判决书 , 便端在手上看 。 发哥倒也不介意 , 眼睛四处打量着这儿的新环境 , 嘴里嘀咕着:“蛮好蛮好” 。4发哥原名柳光明 , 82年生人 , 老家在宜兴市乡镇上 。 “发哥”这外号不知道是何时叫开的 , 兴许他牌技了得 , 大伙儿佩服 , 就用电影《赌神》里巨星的名字称呼他;又或者 , 是一种讥诮——他的判决书上有好多桩赌案 , 按情节来看 , 都是“呆案”(有逃诉机会的案子) , 他却一桩都逃不掉 , 蹲进来3趟——这说明他为人不精 , 是当冤大头的料 。判决书上的案子太多了 , 我来不及细看 , 其中有一桩确实扎眼睛的 , 倒记了下来:2005年 , 年轻的发哥在乡镇赌档里坐庄 , 推1000块的牌九 , 一晚上“掉了坑”(手气差)的人轻飘飘地输去百万 , 一个输红了眼的混子喊来一拨举刀的瘪三 , 非要抢牌桌上的一位赢家 。按道理 , 这没坐庄的发哥什么事 , 赌档里平事的马仔已在电话里“摇来人” , 正在路上 。 可发哥偏耐不住 , 非要拿牌桌上的道理压那混子 , 压得这厮转移了攻击目标 , 要拿一只胳膊赌发哥面前摞高的钞票 。场面是吓人的 , 刀都插在了发哥面前 。 混子说:你要能给我连续摇10个“六六大顺” , 一个点不要差 , 我这只胳膊你拿去 , 我今天就废在这里 , 你们家场子以后再没人捣事 。 若摇差一个数 , 你面前的钞票都是我的 , 你们家的赌客我就不动的 。混子话才说完 , 发哥就已经摇出了一个 , 然后又是一阵儿旋风般的动作 , 嘴里数着2个、3个、4个……就一直数到10个了 。 大伙儿都惊掉了下巴 , 最后他又多摇了1个 , 算“赠送”的 。混子恼羞成怒 , 喊着:“老子叫你摇10个 , 你偏摇出11个!”拔刀就砍了发哥一记 。 发哥躲掉了 , 守档的马仔和这拨人就打了开来 。 马仔只有三两个 , 被打得难看 , 个个挂彩 , 钱也被抢走不少 。 有伤势要紧的就送去了医院 , 医生上报 , 警察半夜里抓人 , 发哥也没逃脱 。5月1号 , 出监监区照旧搞一些老套的文娱活动 , “掼蛋”大赛是重头彩 , 管教想弄些排场 , 请教改科的宣传科员来拍照 。掼蛋比赛的头奖被我们用来押注 , 多数人当然投朱臭屁 。 我晓得发哥的本领 , 想趁此机遇赢众人一次 , 就去问发哥会不会“掼蛋” 。发哥知道这种玩法 , 但他不喜欢——因为要配一个“牌搭子” , 他不觉得这里头有谁能不拉他后腿的 , 干脆不玩 。 他更喜欢4人制的斗地主 , 一打三过过瘾 。我那时每天都憋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好胜心 , 杠头杠脑的 , 非逼着发哥参赛 , 将朱臭屁从擂台上轰下来 。 我自觉“认人”的本事不差 , 看过发哥的判决书后 , 知道他是那种容易被“掐死”的老实人 , 就从江湖道义讲起 , 讲:“发哥 , 我们这里打交道总共3趟 , 前两趟都是我帮了你 , 虽然是不好提起来的小忙 , 但这一趟 , 好歹只是你抬抬眼皮的事 , 赢个几包喜烟 , 出去时散一散 , 兆头很好的 。 ”发哥没了退路 , 就答应下来 。劳动节这天的气温热到反常 , “掼蛋”是早上9点开始的 , 警官先到警务台讲话 , 赶来的宣传科员摆弄了几个景 。 一切正按部就班 , 突然传来“噗噗噗”几声巨响 , 犯人们立刻乱了 , 一小圈人捏住鼻子散开 , 只为突出中心位置那个放了响屁的老年犯 。我们回头张望 , 朱臭屁坐在那头 , 脸色发紫 , 昂个头 , 又有些倔强 。警官先呵斥众人回去 , 大伙儿一人一句 , 叫嚷起来:“报告干部 , 我们跟这个炮筒子一起打牌 , 怕是生死战 。 ”“报告干部 , 我还有一个多月回家了 , 勿要让我熏死在这儿 。 ”“报告干部 , 朱臭屁刚才的屁里有水声 , 估计拉裤子了 。 ”……出监犯都是快回家的人了 , 各个心态是很放松 , 俏皮话、流氓话整天挂在嘴上 。 警官拿他们没办法了 , 就问他们:还想不想玩牌?大伙儿便都坐回去 , 一起挥手 , 扇着风玩 。秩序恢复了 , 警官本来准备好的演讲词被气忘了 , 就指着朱臭屁训一声:“老东西 , 在外头大小是个官 , 集体环境下就不能稍微克制一下?”骂声未完 , 又是“噗噗噗”几声 , 活动室又沸腾了 , 朱臭屁顾不得众声骂 , 捂住肚子去了厕所 。5闹剧过后 , 比赛照常开始 。 朱臭屁刚才受了众嘲 , 将脾气都撒在了牌桌上 , 打得对手们脸红脖子粗的 , 活动室到处是骂娘的回声 。“掼蛋”靠抓阄选定对家 , 是升级制 , 从“小2”一直打过“老A” , 才算一局牌胜出 , 对家中途是换不得的 。 这种规矩下 , 十位“牌算子”抵不过一位猪队友 , 若是抓到一个头脑不够用的对家 , 输掉一局牌的风险极大 。一局牌输掉 , 便是“双人淘汰” , 晋级的人又要重新打散 , 再抓阄确定第二局的牌搭子 , 除非“牌缘”极好 , 否则很难碰到同样一个对家——以此类推 , 直到决出前三等奖 , 共6人 , 领取奖品如下:一等奖 , 肯德基全家桶1个+中华烟2包;二等奖 , 肯德基全家桶1个+金南京烟2包;三等奖 , 肯德基全家桶1个+红南京烟2包 。奖品之所以选择快餐全家桶加香烟 , 是提示获奖的犯人“分享”——这也是负责出监教育的教官从狱内心理师那儿咨询来的方法 。朱臭屁和发哥两人一直打到决赛 , 也没抓阄抓成对家 。我在“山上”每月都囤上几包烟 , 偶尔也抽 , 但不让自己产生瘾头 。 这次我在发哥身上押了1条烟 , 相当于3个月的“积蓄” , 发哥若拿了头奖 , 我就能赢来2条——这些烟有大用处:出监监区承担了狱内主干道的清扫任务 , 缺个清扫组组长 , 要投票选 。 这个改造岗位每月可以领到2分减刑奖励分 , 我当然想拼下这份“牢运” 。 有3条烟 , 我可以争取30张选票 , 成功了 , 可能让我早半年出狱 。餐厅喧闹了一阵儿 , 发哥和朱臭屁已打完半局 , 发哥这边气势很弱 , 才小胜了一次 , 刚打到“小3” , 朱臭屁却势头很猛 , 已升至“丁勾(J)” , 若趁势拿个“双下” , 直接升到“老A” , 再赢的话 , 他又蝉联头奖了 。我有些紧张 , 心里嘀咕:发哥弄不好只是一身千术 , 在这种“技术牌”上倒不灵光了 。越嘀咕越不妙:发哥又抓了一手糟牌 , 出手又急 , 吃了自己人几张大牌 , 虽然冲到手头只剩一张了 , 却被朱臭屁的“同花炸”止住了势头 , 又输掉 , 当了个“末游” 。眼看朱臭屁升级打“A” , 我急了一下 , 又没法做什么 , 就往发哥身边又靠了靠 , 摸摸头 , 摸摸脖子 , 腿也瞎抖乱晃了起来 , 很不自在 。发哥倒不动声色 , 几只小蝇绕着他的头发飞 , 一会儿停他嘴唇上 , 一会儿又往鼻孔里爬 , 却被鼻毛挡了出来 。 他的头稍稍歪一下 , 算作赶苍蝇 , 眼睛却又不动 , 抓到手的牌快速捻成一把扇子 , 又收起来 , 再展开 , 牌都理好了 。我凑上去看 , 心头又痛了起来——还是一副糟牌 。出了一会儿牌 , 朱臭屁趁着势头 , 放出一个“小飞机” , 3个3拐对子 , 发哥手头有个3张“5”没出 , 竟直接轰出唯一的“8子炸” , 打得手头只剩小牌了 。 对家也在吵:这种牌瞎炸什么 , 自己还有好多“3个头”管他 。发哥抬头瞥对家一眼 , 只问:你有管住3个“9”的吗?对家哑了 。这时朱臭屁稍有恼火 , 将一记5个“10”甩出来 , 啪叽响 , 追着炸了发哥一手 , 然后将手上5张牌摊开了——果真是3个9拐对子 。 他嘴巴叫嚣:“你算得准也没用 , 管得住我这5个‘10’么?”发哥摇头说:“我管不住 , 但对家有45678的红桃同花炸 。 ”果然 , 对家立刻将牌甩了出来 。大伙儿都看呆了 , 叽叽喳喳说 , “这人算牌真神了” 。朱臭屁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的对家 , 那人牌势也不差 , 但帮衬不上他 , 自己跑出个“头游” , 却弃了他 。 朱臭屁就被发哥二人围着打 , 当了“末游” 。打“老A”时 , 若有人当了“末游” , 这局就不算过 , 要重新打 , 要是第二把再不过 , 按规矩 , 就降回“小2” , “重回解放前” 。朱臭屁领了这些年的头奖 , 没料想自己竟还有这样的落魄时刻 , 果真又被发哥捉了个“末游” 。 重头再打“小2” , 气势顿时就降了几格 , 整个人针扎了屁股似的 , 坐不稳当 , 身体歪来歪去 , 屁也多了 , 看牌的人只管皱眉头 , 倒没人躲开 。不知过去多久 , 观牌的管教忽然骂了几声——不是骂朱臭屁憋不住真气 , 只是突然感觉自己站得腿麻 , 骂“小岗”不识相 , 也不晓得搬几张椅子来 。赛了不知多久 , 伙房的人来收饭车 , 喊我们说:你们怎么午饭都没动 , 还吃不吃?我们赶快跑出去几个人 , 将饭菜都端出来 , 手上的动作非常麻利 , 脖子却一直歪向牌桌这边 。我因为搞些后勤工作 , 到底岔掉了输赢的最终一刻 , 只听到牌桌那头“嗡嗡”几声巨响 , 笑得人是多数 , 隐隐觉出不好 , 赶紧跑去查问 , 果然还是朱臭屁胜出 。几个受了我影响押注发哥的狱友跑来身旁 , 骂骂咧咧地讲:“这个X人放水 。 ”我拉他们去楼道里仔细地问 。 他们讲 , 发哥打出一阵势头后 , 忽然就软掉 , 前头见他那样精于算牌 , 以为相当靠谱 , 后头竟然又连“大王小王”也吃不准了 , 最后一把牌 , 手头还瘪死个“炸” , 任由朱臭屁6张牌的“姊妹对子”完成了“偷鸡” 。我说不应该啊 , 发哥又认不得朱臭屁 , 为什么要放这种水?饭后 , 我们输光老底的人就堵住了发哥问输牌的原因 。发哥端个碗 , 要去盥洗间 , 见我们上来 , 掏出二等奖的金南京 , 要派给我们 , 又一下腾不出手 , 只说:“话不多说了 , 输掉就输掉了 , 烟你们拿去分掉 。 ”我抢前一步 , 讲:“发哥你知道我们在你身上押了不少注 , 你现在就撂句实话 , 我跟他们有个交代 , 你是真打不来这种牌 , 还是放水?”发哥笑笑 , 说:“我要真放水 , 你们谁看得出?”听了这话 , 我心就安下来 。 岂料 , 我们几个正要转头离开时 , 发哥又补一句:“我就是明摆了让这老头儿开心一下 , 让他赢的 。 ”我这边有火气旺的狱友 , 立刻就冲上去问发哥是不是脑子有病 。发哥说:“你们小XX懂什么啊 , 这老头儿以后没得赢了——肠子里有病 , 他那屁味儿我全闻出来了 。 我老头子以前也这样 , 我俩睡一张竹丝床 , 我睡他脚跟处 , 吃透了这股味道 。 我老头子肠癌 , 撂下我时 , 我才12岁 。 这老头儿的屁味有文章的 , 有大文章了……”没人信这种话 , 有人先骂发哥“放屁” , 接着就有人就捶了发哥一拳 , 趁他弯腰 , 将他拖进监控盲区 , 一顿好打 。 我来不及劝 , 又确实生气 , 就眼见着发哥被打肿了嘴皮子 , 吐出好多血 。我竟莫名其妙有点儿兴奋 , 见到一位“能人”的软弱 , 好胜心也都起来了 , 在乱掉的场面里也出了一拳……这好像是年轻人通常的毛病 。6过了不到个把月 , 发哥就出去了 。 走前顺了顺个人物品 , 信件是不便带出去的 , 实在要带 , 必须接受检查 。 很多人有“黑信”(寄进来未受检查)的 , 都在刑满前撕了省事 , 不然查来查去 , 耽误工夫——那种时刻 , 早一分钟出去 , 也是好事 。发哥的信不多 , 三四封 , 都是黑信 , 就蹲在厕坑全撕了 。 还有几张报纸 , 他也搓成团子 , 丢了进去 。 我本想叫他捡出来 , 弄不好会堵了厕所 , 但因为他输掉比赛的事 , 我俩的关系弄得很僵 , 想想他马上要走了 , 就自己动手吧 。几张湿漉漉的报纸上竟写了些狗爬似的字 , 我铺开来 , 歪个头 , 认了一遍 。 上面好多的话 , 我现在记不清了 , 但非常确信 , 这是看守所那个输掉4箱方便面的死囚写给发哥的——两人应该和好了 , 用报纸交流过一阵 。很难想象这种事情也有和好的余地 , 也许发哥将那几箱面还给了死囚 , 也许死囚后来愿赌服输 , 觉得临了 , 不能当个小气的人 。我倒能记起发哥写在报纸上的一段可笑的话:他问死囚“什么官司” , 死囚讲“运毒” , 量不惊人 , 但够上了线 , 缓也没个缓 , 二审也驳下来了 , 不晓得哪天上路 。 然后 , 发哥竟用像模像样的语气 , 讲他“思想是和国际接轨的 , 一点儿不支持死刑” , 又举了自己的亲身经历 , 讲他前面蹲进来那趟 , 遇到一位“一根榨菜掰了两段儿分”的好牢友 , 也是等着吃“花生米”的 , 案子很惊人——起先 , 这人只为了讨薪 , 和包工的人对打 , 他把人打死了 , 就赶紧逃 , 逃了小半年 , 妻儿就偷偷与他会合 , 不曾想他有天醉酒了 , 就将妻儿都杀了 。 那个牢友说 , 杀心就出在这个“死刑”上面 , 他觉得自己早晚一死 , 不想妻子改嫁给他人 , 也不想儿子活着受苦 , 索性狠了心 , 先送走他们 , 自己择定墓址随后就来 , 却不想被捉住 。我笑过之后 , 又觉得戳心:发哥可能是那种“老好人” , 先前那点儿矛盾 , 可能是我自己哪方面错了 。 但我又想 , 罪人的善意就是弱点 , 就是“活现丑” , 便迅速抹掉了自己对发哥的这丝惭愧 。发哥“下山”后不到一周 , 有天夜里 , 朱臭屁忽然就住院了 , 听人讲他在监舍拉了一床单的稀 , 没几天监区公示栏里就贴出了他保外就医的单子 。 有人说 , 朱臭屁到底以前是个官 , 路道粗 , 关系到位了 , 装出副病模样就混出去了 , “保外”就等于提前释放 。朱臭屁的铺位很快被人顶了 , 那人在床缝里抠出了几包中华 , 还没拆分 。 大伙儿都高兴 , 说朱臭屁怪不得是个贪官 , 藏东西的毛病在这里也改不掉 。不少天后 , 有消息捎进来 , 说朱臭屁死了 。 抽过中华的人 , 也来不及分辨这消息的真假 , 赶紧每人点了3根烟 , 朝西边方位拜了又拜 。2015年7月尾 , 我拿到了最后一张减刑裁定书 , 10年6个月的刑期减掉了3年10个月 。还有几天我就要“下山”了 , 心情格外好 , 只是夜里睡不着 , 想各种乱七八糟的 , 盘算着出去后立刻要去“实践”的一些事情 。 19岁进来的 , 26岁出去 , 这场自酿的噩梦终归是醒了 , 不敢再回头想 , 否则脑子就像老电视机飘雪花 , 要糊掉了 。那些天 , 管教们待我也很好 , 有一些“串门”的事情都喊我去——这也是相对安全的 , 毕竟一个临近“下山”的犯人 , 是没什么监管风险的——我便有机会到处乱逛 。“入监监区”有我的一个“熟人” , 我去探望他 , 主要是给他送书 。 这人也是10多年的刑期 , 他准备把刑期当学期 , 啃很多书 。 文教监区负责狱内图书馆的卫生 , 为了偷一些他要的书 , 我常要主动多干一些清洁的活儿 。一群新来的犯人正在入监监区的集训操场上受训 。 有人蹲在大太阳底下喊了一声:“夏组长——”那一声我至今都忘不掉 , 那么的卑怯 。我回过身 , 看见一个瘦得不能再瘦的人 , 再仔细认了一下 , 被两条花里胡哨的臂膀扎了眼睛 , 立刻醒过来 , 晓得这是发哥 。我嘴巴张大了 , 又不敢高声叫出来 , 就押出一条奇怪的声线 , 问他怎么又进来了——他出去还不到两年 。管教正下达军训口令 , 发哥来不及回话 , 只是慌忙握了一下我的手 , 再松开 , 我手心便多了一团写了字的卫生纸 。我晓得了 , 发哥早几天就看出了我 , 这团纸是预备了好些天 , 就等一个挨近我身旁的机会 。78月3号 , 我早饭也不吃了 , 凌晨4点就爬起来 , 穿上一套宽松的球服 , 又换上一双滑板鞋 。 这套行头是我被抓进来过第一个夏天时家里人捎来的 , “下山”的路有好几百米 , 家里人只能在那等着 , 我也只有到了那儿才有新衣服穿 。 这套旧的 , 要亲手抛到一条河里 , 讨个好兆头 。到了7点半 , 交接班的干部终于来了 , 等他吃了几嘴包子 , 又翻了两下报纸 , 8点多了 , 就喊我出来 , 领着我去办出狱手续 。好多人趴在铁栏杆上 , 跟我挥手 , 喊我外号:“龙虾!”“龙虾记得写信来 。 ”“龙虾出去了好好的……”……谁的眼眶都是发烫的 , 但倒真没必要花过长的时间感动了 。 人受苦受难的时候格外重情 , 一旦从困境里走出来 , 獠牙也就跟着长了出来 。我就快步走 , 头也不回 。 和接我的家人朋友汇合后 , 我忽然想起发哥的那团卫生纸 , 赶紧翻两只裤袋 , 找出来的却是黑乎乎的一团污 。 走这几步路 , 我出了好多的汗 , 将纸上的字儿浸到一个也识不出来 。按道理 , 这种时刻我不应该去顾别人的心思 , 但心里就是极不踏实 , 发哥这样费心交出来一张传话的纸 , 一定是紧要又无奈的事 。 我对他总有一点点不愿承认的愧意 , 于是就在车上一点一点地辨认 , 只认出一个手机号码 , 有个数字还难以敲定 。回了家 , 我就打这个号码 , 没敲定的数字就用死办法 , 从0到9 , 挨个试一下 。 试了好几次 , 总算有个能对上“柳光明”的声音 , 是个女人 , 嗓门好大 。我都不知道发哥要传什么话出去 , 只听电话那头的大嗓门女人骂了一通 , 稍微探到了他的一些生活 。这个女人是发哥老婆 , 这样恨他 , 我并不奇怪 。 他进去这么多趟 , 老婆骂一骂是很轻的了 。 但一听见发哥还有前妻 , 还撂给她一个“要死不活”的女儿 , 我就揪了一下心——看来发哥这两年的日子过得相当苦 , 也连累着这个二老婆一起吃苦 。我插嘴问了一下她嘴里那个“要死不活”的继女 。“脑子不行的 , 车祸撞坏的 , 慢慢挨 , 脑子就死掉了呀 , 靠一堆机器拖住了命 , 天天烧钱呀……”这女人的嘴就像滑了丝的水龙头 , 又骂发哥以前的一些混账事 , 未等我再提问 , 她自动讲:“柳光明就是天生的劳改命 。 这个拖油瓶 , 他本来可以不顾的 , 他前面那个女人蛮糟糕 , 拖油瓶本来是她的 , 一点点小 , 法官看柳光明是赌棍 , 都判给她了 , 哪里晓得她重新找的那位还不如赌棍!发酒瘟了 , 喝了酒上高速 , 一家四口 , 连后来生的一个男孩也遭殃 , 就剩下这个半死不活的 。 拖油瓶拖了柳光明好多年了 。 柳光明混来混去的一点儿钱 , 都花在医院里头 。 我跟了他 , 也是瞎了眼 , 金手镯都卖掉过 , 一天福没享到 , 他倒把劳改队当了家 , 我还不晓得要守到哪天的活寡……”我见她停不下来 , 就只能插嘴 , 讲:“发哥让我带话给你的 , 话都写在一张卫生纸上 , 我没来得及看 , 纸上的字都糊掉了 , 你想想他应当有什么紧要的事?”女人忽然激动了 , 拖着哭腔 , 骂声高了又高:“还能什么事呀?找那么多人来讲同一桩事……好了 , 我也跟你摊摊牌:我老早就供不起那只拖油瓶 , 柳光明上一趟进去 , 我都已经不去医院交钱了 , 他从赌场里混来那些钱 , 我买了一小套房子 , 他这次出来 , 觉得我办错了 , 就跟我离 , 什么东西我都不要 , 他也算落下一份资产……他这种瘪三 , 我也不晓得总为他着想什么?早该跑跑掉……”到我听烦了 , 想撂电话了 , 女人才想起来问一声“你是他什么人” 。 我也不答 , 电话重重地撂下去 , 我的心也沉了好久 。我后来想 , 发哥递出的卫生纸应该有好多张 。 他进去这么多次 , 认识的要出去的人 , 又何止我一个?恐怕遇到稍稍面熟的 , 守到机会他就递上一张——这样做 , 他应是预感到了什么 , 生了怕 。这是我出狱的第一天 。 屋外有亲戚放起驱霉的炮仗 , 时刻已到傍晚 , 暑日低垂 , 屋外的湖面被霞光笼罩 , 水纹金子一般滚动 , 湖滩上的农房飘荡着炊烟……我在窗前站上很久——这应当是高兴的一天 , 但脑中却总挥之不去发哥的那一双小臂 , 那上头的每一个烟疤 , 都好似一颗混浊干瘪的眼珠 , 没在漫天的霞光中 , 慈父一般 , 柔和地向下瞧着 。编辑:沈燕妮题图:《一狱一世界》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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