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波拉尼奥:文学没有终点,暴力也没有终点

文/康慨传奇波拉尼奥:文学没有终点,暴力也没有终点
波拉尼奥:传奇十七年7月15日是智利天才作家罗伯托·波拉尼奥(1953~2003)十七周年的忌辰 。对我们很多人来说 , 他作为作家的生命 , 似乎是从他死去的那一天才开始的 。 在此之前 , 我们对他一无所知;在此之后 , 他扬名世界 。仿佛隔着很多个光年 , 人们看到一颗已经陨落的新星 。 仿佛昨夜的光照进我们今日的眼 。他的新书一部接一部地出版 , 但统统都是遗作 。刚刚上市的《帝国游戏》也是如此 。 这是中国出版的第十本波拉尼奥作品 , 也是各国出版商、经纪人和作家遗属展现超凡挖掘能力的第一个证明 。走火入魔的“第三帝国”《帝国游戏》本名《第三帝国》 , 写于1989年 , 2010年才面世 。 在迄今出版的23部波拉尼奥作品中 , 这是第一部通过挖掘手稿而得的遗作 。小说的主人公和叙事者是25岁的德国青年乌多·贝格尔 。 他精于20世纪70和80年代的“二战”桌面游戏 , 得过兵棋全国冠军 , 此番与女友英格伯格到西班牙度假 , 住进童年旧地 , 在钻研一款名叫“第三帝国”的游戏攻略之余 , 也展开性冒险 。乌多和女友很快结识了新朋友:迷人而活泼的德国游客沙利和汉娜;还有两个业余导游 , 一个叫狼 , 一个叫羊;外加一位神秘的脚踏船船东克疤多(意为烧伤) 。 沙利下海冲浪 , 一去不返 。 汉娜和英格伯格相继回家 , 乌多却执意滞留 , 盼望沙利再现 , 却只等来一具冲上海滩的尸体 。在此期间 , 克疤多对战争游戏表现出了意想不到的兴趣 , 掌握了规则和战略 。 在乌多房间里的“二战”战场上 , 克疤多变得越来越强大 , 越来越痴迷 。 乌多则已分不清历史和现实 , 或者说 , 他控制了历史 , 却远离了现实 。《帝国游戏》是波拉尼奥初涉长篇小说时的成果 。 平心而论 , 这肯定不是最好的那个波拉尼奥 , 但他的一些重要特征 , 如繁复而层层递进的叙述、带有喜剧色彩的性焦虑、对暴力场面——特别是强奸——不动声色的描写 , 在这本书里都有展现 。从《帝国游戏》开始 , 波拉尼奥的遗孀便不断挖掘亡夫的手稿 , 并付诸出版 。 算起来 , 到2017年在西班牙上市的《牛仔坟》 , 已经是第9本手稿出土所得的波拉尼奥遗作了 。 这些书有的长 , 有的短;有的完整 , 有的只是残篇;有的是精品 , 有的也许只能吸引忠诚的书迷 。再看中国市场 , 在《帝国游戏》之前 , 已经出版的波拉尼奥译作有《荒野侦探》《2666》《遥远的星辰》《地球上最后的夜晚》《未知大学》《智利之夜》《美洲纳粹文学》《护身符》和《佩恩先生》 。这十本书里 , 有长篇和中篇小说 , 也有短篇小说集 。 《未知大学》则是四部诗集的合订——《未知大学》《安特卫普》《浪漫主义狗》和《三》 。《美洲纳粹文学》则是一部由几十个小传组成的长篇小说 。 波拉尼奥在书中精心套用历史 , 虚构了南北美洲一系列右翼作家的生平 , 集合成一幅庸人、罪犯、自恋者、自大者和机会主义分子的群像 。经济学家梁小民完全无法忍受此书 。 2015年初 , 他为《上海书评》撰文《12月读了25本书 , 让我们一起努力提高国人阅读率》时 , 按捺不住地怒斥:“这是我这个月读的最烂的书了 。 介绍20世纪拉丁美洲的作家 。 绝大部分我根本没听说过 , 也没读过他们的书 , 本想读这本书补一下缺 , 但读起来也没觉得增加了什么 。 这些作家除个别的外与纳粹根本无关 , 作品既非歌颂又非反对纳粹 , 不知为何冠以‘纳粹文学’ 。 读起来大呼上当 , 又想抽自己耳光 。 ”行骗的小说家和上当的经济学家在此构成了一则理想的误读案例 。 在《美洲纳粹文学》里 , 艺术的虚构性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彻底体现 。 梁教授“本想读这本书补一下缺” , 却发现并没有从中获得更多的知识 。 因为波拉尼奥不是以历史为蓝本构建小说 , 而是依照文本来虚拟世界 。 “这些作家除个别的外与纳粹根本无关 , 作品既非歌颂又非反对纳粹”的背后 , 同样是后现代作家对深沉和终极价值的回避 , 那些作家和作品恐怕并不反映现实 , 而仅仅是漂浮的能指和指向自身的符号罢了 。神话与正名在智利作家卡洛斯·拉韦看来 , “波拉尼奥不是智利人 , 而是智利出生的墨西哥-加泰罗尼亚人 。 这一点可以在他的遣词造句和他的文学政治中发现 。 ”这种说法不无道理 。 波拉尼奥1953年生于智利圣地亚哥 , 年仅15岁就随家人迁居到了墨西哥 。 1977年 , 他远走欧洲 , 在加泰罗尼亚海岸打零工 , 过着食不果腹的高傲的诗人生活 。 1993年得知自己身染重病后 , 他加倍努力 , 与死神赛跑 , 在生命中最后十年写出了数百万字的长短篇小说 , 多以颓废、反叛或疯狂的诗人及小说家为主人公 , 写他们对诗歌神话的永恒追寻 , 无论通过流浪、毒品、性、犯罪 , 还是死亡 。随着他的两部大作《荒野侦探》和《2666》进入美国市场 , 媒体开始广泛传播真假莫辨的作者生平 , 说他在智利发生反革命政变后 , 一度回国救亡 , 差一点死于独裁政权之手 。 更耸人听闻的是说他吸毒 , 因与人共用针头而感染了丙肝 , 最终害他年仅50岁便命丧于巴塞罗那 。但生前好友一度公开出面 , 指责这些故事都是美国人对波拉尼奥的庸俗包装、不实宣传与商业贩售 。 纽约城市大学教授萨拉·波拉克则撰文分析了“波拉尼奥神话”的构建过程 , 指出其背后不仅有出版商的市场操作 , 也反映出拉美文学和文化的面貌已被美国人加以重构 , 并向大众推销 。 文中写道:“波拉尼奥的创作才华、引人注目的生平、皮诺切特政变期间的个人经历、他某些作品被贴上的南美独裁主题小说的标签、2003年7月15日他50岁时的肝衰早亡 , 皆有助于‘制造’出易为美国接受和消费的作者形象 。 ”家属决意为他正名 。 2013年 , 波拉尼奥去世10周年时 , 巴塞罗那举办了一次他的生平文献展 , 展览图册以板上钉钉的口吻写道:“一直以来 , 反复有人声言诗人波拉尼奥与小说家波拉尼奥之间的冲突 , 但是与此相反 , 他的笔记表明 , 他从来都立志成为小说家⋯⋯波拉尼奥考察了暴力与邪恶 , 以此探究人类心智阴暗的深处 , 可他事实上是个快乐的人 , 写作时体验着巨大的欢欣⋯⋯同时 , 很显然 , 他从未使用过海洛因 , 他的饮品选择是茶 。 ”控制与删除正名的同时 , 更多作家私生活的细节也开始浮出水面 。2019年年底 , 波拉尼奥的遗孀卡罗利娜·洛佩斯以中伤名誉和侵犯家庭隐私为由 , 起诉了丈夫的生前好友及《2666》的编辑伊格纳西奥·埃切瓦里亚 。事发于2016年 , 埃切瓦里亚在报刊撰文 , 以《被删除的罗伯托·波拉尼奥》为题 , 声称波拉里奥与西班牙妇女卡门·佩雷斯·德维加长期保持着浪漫关系 , 死前最后几年 , 特别是最后三个月 , 他们的关系不断增强 , 已经到了半公开的程度 , 而他与妻子的婚姻已名存实亡 。 但在丈夫死后 , 作为合法继承人的洛佩斯处心积虑 , 以图控制、净化 , 甚至删除有关波拉尼奥的记忆 。波拉尼奥与妻子洛佩斯生有一子一女 。 1997年 , 他遇到卡门·佩雷斯 , 保持六年关系 , 直到因为肝病去世 。 最后是卡门·佩雷斯将波拉尼奥送到希伯伦谷医院 , 他死在那里时 , 也是卡门·佩雷斯通知卡罗利娜·洛佩斯到场 。波拉尼奥生前长期的出版人豪尔赫·埃拉尔德也透露 , 大约在1992年或1993年 , 医生就建议波拉尼奥申请肝移植 , 但直到21世纪初 , 波拉尼奥才开始拼命递交申请 。 他死时已排在等候名单的第二位 。洛佩斯随即撰文反击 。 “关于我的个人生活 , ”她写道 , “罗伯托和孩子们从未在媒体上讲过什么 , 我现在也不会讲 。 我只想简单地说 , 罗伯托和我有过二十三年的共同生活 , 作为夫妻 , 作为家庭 , 与我们的孩子们一起 , 从我们1981年在吉罗纳相遇 , 直到他死去 。 罗伯托死前与卡门·佩雷斯共同生活并共度最后六年时光的说法是假的 。 在他所有的公开表态 , 包括去世前几天接受的采访当中 , 他的主题一直是文学和自己的家庭 , 他对家人表达了深爱和尊敬 , 并与住在布拉内斯的家人们在一起 , 直到最后 。 ”笔墨交锋之后 , 遗孀终于将评论家告上法庭 。 但今年1月 , 法官驳回了她提起的诉讼 。伟大的《2666》现在我们知道 , 17年前的那一天 , 波拉尼奥因为肝病死在了巴塞罗那的医院 。 只有可怜的情妇陪在垂死的他的床头 。 年仅50岁的智利天才把一部未完成的作品题献给一对儿女——亚历山德拉和劳塔罗 。 在足够好的同时 , 它还要足够厚 。 又好又厚才能给可怜的妻子卖出养大孩子的钱——这就是《2666》 。这本厚达1126页的小说——赵德明汉译本厚870页——通过复杂的结构 , 亦真亦伪的事件和情节 , 不断重复和层层推进的叙述 , 将读者逐渐引向一个充满暴力和死亡的后现代世界图景 。书中的五个故事松散地联结在一起 。 在第一部《评论家》中 , 三位学者为了追踪遁世多年的德国大作家本诺·冯·阿琴波尔迪 , 来到了墨西哥荒城圣特雷莎 , 这里是不为人知的暴力渊薮 , 过去十年间有三百位妇女在此被连续残杀 。在随后的两个故事《阿玛尔菲塔诺》和《费特》中 , 一个带着往事和女儿远行的智利教授 , 一个正在为母亲服丧的美国黑人采访人员先后来到了圣特雷莎 , 一步步接近了暴行 。 第四部《罪行》则以长达260页的篇幅和档案式的叙述 , 逐个回顾了圣特雷莎残杀案的过程 。 遁隐至今的德国大作家在最后一部《阿琴波尔迪》中终于亮相 , 通过对他一生的描述 , 尤其是“二战”期间他所经历的纳粹对犹太人的屠杀 , 将他晚年孤身探访圣特雷莎的举动引向了对暴力的探察 。《2666》是波拉尼奥写出的最后一部作品 , 2004年出版后 , 立刻赢得了西班牙语世界的广泛赞扬 。 2008年11月 , 900页的英译本上市 , 引发文坛内外的极大轰动 , 随即入选《纽约时报书评》的年度十佳图书 , 被《时代》周刊评为当年最佳小说 , 并罕见地以遗著和外语译作的身份 , 获得了美国全国书评人协会颁发的最佳小说奖 。 就连《花花公子》杂志也给了它四只小兔的好评 。2011年 , 英国《观察家报》将《2666》选为21世纪的文学“新经典” , 认定它是过去12年里出版的最重要的图书 。 无独有偶 , 2019年 , 西班牙头号大报《国家报》也集合世界各地的八十四位专家 , 以加拿大作家、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阿尔韦托·曼格尔为首 , 评选出了21世纪的21部最佳图书 , 《2666》再次排名榜首 。2017年的7月15日 , 正值波拉尼奥去世14周年 , 法国导演朱利安·戈瑟兰把《2666》搬上了天津大剧院的舞台 。 12小时的大戏 , 以摧枯拉朽之势 , 从上午一直演到了临近午夜 。“对波拉尼奥来说 , 文学没有终点 , 暴力也没有终点 。 ”戈瑟兰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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