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何以堕落为一门纯技术的学科?

作者丨张宏杰原文标题为《史学何以堕落为一门纯技术的学科?——从黄仁宇61岁被解聘后说开去》节选自《历史的局外人》东方出版社 , 2018年版 。01退稿与解聘1976年 , 五十八岁的纽约州立大学教授、华裔历史学者黄仁宇用英文完成了一本书 , 取名为《无关紧要的1587年:明王朝的衰落》(1587, 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 。 我们从这本书洋洋洒洒的行文中可以读出作者在写作时是如何逸兴遄飞、文思泉涌 。 确实 , 这本翻译成中文时名为《万历十五年》的书后来被评论为一部充满激情、才华横溢的作品 , 作者试图从中国历史上这看起来无关紧要的年头出发 , 解释一个重大问题:中国在历史上何以落后于西方 。黄仁宇四十八岁才入行历史学界 , 个人作品不多 , 已近六十花甲的他急需出版一本有分量的作品来证明自己的学术水平 。 因此这本书是他调动一生的经验和思考 , 全力以赴的作品 , 寄出书稿的时候 , 他充满信心 。 他认为这是一颗重磅炸弹 , 将在世界史学界引发一场巨大震动 。然而他收获的 , 却是美国多家出版社一次又一次地退稿 。 市场化的出版社认为 , 这本书虽然包含宫廷秘史、妃嫔恩怨等普通读者可能感兴趣的流行要素 , 但是又夹杂有大量思辨性的内容 , 对普通读者来说有很大阅读难度 。 从本质上来说 , 这本书应该属于学术著作 。而学术类出版社的编辑看到这本书 , 更感觉一头雾水 , 认为这本书的写作方式过于文学化 , 既不像一部断代史 , 也不像一篇专题论文 。 曾留学美国的政治学者刘瑜谈起学术界的“规矩” , 她说 , 论文写作“格式化” , 排斥个性和风格 , 不仅国内如此 , 美国其实也是这样 。 美国的学术圈子鼓励的同样也是“精致的平庸” , 如果你想在这个圈子里生存 , 就要自觉地顺从“学术产品”的流水线规则 。美国学术出版的惯例是作品须经不具名的审稿人进行评审 。 审稿人面对这样“不伦不类”的“四不像” , 发现他们根本无法提出修改建议 。 它更像散文或者小说 , 而不是历史 。 他们认为用这种方式去呈现和探讨历史 , 根本就是错误的 。祸不单行 , 就在这本书屡遭退稿的过程中 , 1979年 , 黄仁宇以六十一岁的“高龄” , 被所在的纽约州立大学辞退 。 他在回忆录《黄河青山》中说:一封1979年4月10日由校长考夫曼博士(Stanley Coffman)署名给我的信如下:“你的教职将于1980年8月31日终止 。 你的教职之所以终止 , 是由于人事缩编所致 。 ”这是一个突然的打击 , 黄仁宇完全意想不到 , 因为到1979年春季为止他已在纽约州立大学连续任教十年 , 已经获得了“终身”教职 。 黄仁宇在回忆录中说:“我被解聘了 。 这是侮辱 , 也是羞耻 。 ”相对羞耻 , 更为难以承受的是经济问题 。 他的生活陷入朝不保夕的境地 。 他后来回忆说:“我被解聘后 , 就没有找到工作 , 也没有申请到研究经费 。 ……我只要一听到热水器要更新或是屋顶有破洞 , 心都会一阵抽痛 。 ”就在被解聘前不久 , 因为在欧美出版无望 , 黄仁宇干脆自己动手把这部书稿译成中文 , 定名为《万历十五年》 , 托人带到国内碰碰运气, , 看看有没有出版的机会 。黄仁宇与黄苗子的夫人郁风的弟弟认识 , 黄苗子和中华书局的编辑很熟 , 因此他在1979年5月23日给傅璇琮写了一封信:璇琮同志:美国耶鲁大学中国历史教授黄仁宇先生 , 托我把他的著作《万历十五年》转交中华书局 , 希望在国内出版 。 第一次寄书稿来时 , 金尧如同志知道 。 表示只要可用 , 就尽快给他出版 。 这样做将对国外知识分子有好的影响 , 并说陈翰伯同志也同意他的主张 。 但书稿分三次寄来 , 稿到齐时 , 尧如同志已离开了 。 现将全稿送上 , 请你局研究一下 , 如果很快就将结果通知我更好 , 因为他还想请廖沫沙同志写一序文(廖是他的好友) 。 这些都要我给他去办 。匆匆即致敬礼!苗子在这样的背景下 , 这本书在中华书局几经讨论和反复 , 终于在三年后 , 也就是1982年付梓出版 。 有意思的是 , 也许是因为作者的籍籍无名 , 书的封面上竟然没有出现黄仁宇的名字 , 只有题字者廖沫沙的名字 。接到样书后 , 已经六十四岁的黄仁宇心情非常激动 。 虽然他也指出:“封面上……没有作者黄仁宇的名字 , 在设计上似欠完善 。 ”但是接下来 , 他还是在信中一再对中华书局表示感激 。 他说:“大历史观容作者尽怀纵论今古中外 , 非常感谢 , 应向执事诸先生致敬意 。 ”02“生平不读《十五年》 , 就称明粉也枉然”一开始 , 谁也没想到这本书能够成为畅销书 , 包括黄仁宇自己 。为了证实他的激动心情 , 黄仁宇在这本书刚刚出版时表示 , 虽然他经济上处于困窘之中 , 但“不受金钱报酬” 。 因为“国内作家多年积压书稿亦望付梓 , 《万》书与之争取优先出版机会 , 故暂不收稿费及版税” 。后来中华书局向黄仁宇赠送了200册书以充稿费 。 然而这本书上市后 , 市场反响居然非常好 , 第一次印刷25000册 , 很快就销售一空 , 在读书界引起很大轰动 。 后来三联书店拿过这本书的版权 , 将它作为“黄仁宇作品系列”中的一种出版 。 虽然没有做任何营销 , 但是《万历十五年》还是迅速成为大陆最畅销的历史著作 , 迄今销售已经数百万册 , 成为现象级出版物 。 嗅觉敏锐的台湾出版商立刻推出台湾版 , 同样引发巨大轰动 。从此 , 黄仁宇的作品在海峡两岸一部接一部地出版 , 几乎每本都受到热烈追捧 。 在20世纪最后十余年间 , 黄仁宇成了中国海峡两岸普通读者心目中影响最大、名声最盛的历史学家 , 甚至都不用加“之一”二字 。而《万历十五年》的英文版也在屡屡碰壁之后 , 在他被大学解聘后的第二年 , 终于由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 。 黄仁宇的期待一定程度上得到实现 , 这本风格独特的书立刻引起了评论界的关注 。 美国著名作家厄普代克(John Updike)在《纽约客》杂志上为这本书撰写书评 , 大力推荐 , 他说:“尽管深富历史学识 , 然而《万历十五年》却也具备着卡夫卡(Kafka)的优美而又令人顿挫之故事《中国万里长城筑成之时》的超现实的虚构特质 。 ”1982年和1983年 , 该书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历史类好书两次提名 。 后来又被以法、德、日等多种版本出版 , 在美国被一些大学采用为教科书 。如今 , 这本书已经一纸风行三十年 , 坊间甚至有“不读《万历十五年》 , 读遍诗书也妄然”“生平不读《十五年》 , 就称明粉也枉然”的戏语 。为什么这样一部最初不被看好的作品 , 后来在中国大获成功呢?首先这与时代背景密切相关 。1949年后 , 大陆史学界迅速定于一尊 , 对历史形成一系列固定的近乎公式化的解释 , 比如五阶段论、农民起义是历史前进动力论等 。 历史学界越来越呈现一种僵化、沉闷、压抑的局面 。 直到改革开放之初仍然如此 。《万历十五年》的出现 , 如同在沉闷的房子里打开了一扇窗户 , 让刚从“十年浩劫”中走过来的中国文化界呼吸到了外面世界的新鲜空气 。 人们不约而同地惊叹:“原来历史可以这样写 。 ”刘志琴在《黄仁宇现象》中说:《万历十五年》在这一时期出版立即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 , 反映了民众对教条化的史学读物早已厌倦 。 且不说别的 , 就是将一个王朝的盛衰浓缩到一年的这一研究方法 , 在国外屡见不鲜 , 而在中国30年见所未见;以人物为主线 , 从政治事端、礼仪规章、风俗习惯描绘社会风貌 , 就引人入胜;在论理中有故事有情节 , 具体生动 , 不落俗套 , 使读者兴趣盎然 。 我想 , 如果不是《万历十五年》而是其他历史著作捷足先登中国 , 只要有类似的特点 , 也一样有轰动效应 。其次 , 这本书的畅销更与黄仁宇独特的叙事策略有关 。 黄仁宇选择了明朝万历十五年 , 这样一个平淡的、没有什么突发事件的一年 , 选择了六个人物 , 用七篇文章来展示大明帝国 , 并分析它的内在机理 。 这六个人物是万历皇帝朱翊钧、首辅大学士张居正、后继首辅申时行、清官楷模海瑞、大将军戚继光、名士思想家李贽 。 他们都是时代的佼佼者 , 他们也都或多或少地认识到自己所处时代的问题 , 都想用自己的力量挽救这个王朝 , 然而最后 , 他们一个又一个地败下阵来 。 这六个失败者的群像 , 组成了一个失败的王朝 。 事实上《万历十五年》的叙事结构就是以一个个人物为中心 , 明代万历年间的历史被组接为一个个故事性叙事 , 作者把一桩桩历史事件围绕着一个个历史人物 , 叙述得娓娓动听 。这本书大受普通读者欢迎的另一个原因 , 是它提供了一个简单明了的通史观 。 这也几乎是一个规律:大部分影响力很大的通俗史学名著 , 背后都有一个清晰的观点 。 毕竟 , 普通读者选择读历史作品 , 不是为了学习考证的技术 , 而是为了获取知识和结论 。 学者可能乐于展示自己的专业技巧 , 螺蛳壳里做道场 , 但读者并没有观察庖丁解牛的耐心 。 因此 , 对普通读者来说 , 好的历史作品是小中见大 , 从一个小的切口进去 , 能够看到清晰的大的规律 。《万历十五年》剖析的是1587年 , 但是黄仁宇要展示的是整个中国历史的全貌 。 他要告诉读者的是 , 为什么从明代起 , 中国落后于世界 。 黄仁宇的答案是 , “中国的悲剧乃是其在地方组织及技术上的设备尚未具备规模之际 , 先已有大帝国之统一 , 因之上下之间当中缺乏一段有效的中间阶段 , 全靠专制君主以他们个人身上的机断弥补” 。大一统体制一方面简单有效地维持了社会的稳定 , 另一方面却也限制了社会变化发展的空间 。 传统政治体制的弱点在于组织简单 , 效率低下 , 既缺乏弹性又欠实力 , 只重道德的表面 , 而缺乏务实地解决具体问题的能力 , 表面上看起来如同庞然大物 , 实际上不堪一击 。 因此黄仁宇认为 , 中国问题的关键是引入西方的“数目字上的管理” , “道德非万能 , 不能代替技术 , 尤不可代替法律” 。史学何以堕落为一门纯技术的学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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