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王安忆:小说的感情问题( 三 )


让我们再换种说法,艺术的创造者还是一种特别具有情感能力的人。他应该具有敏锐的感受能力,就是说他应该有痛感,他不是麻木的人,他是个很有痛感的人,一触即发。那就是为什么在大多数人认为正常的情况下,艺术家会有反常的反应,这就是一种异乎寻常的敏感性,也正因为此,他才从人群中脱离了出来。从这点来说,不是命运决定了他的边缘化,而是他自己决定了他的边缘化命运。艺术家的感情能力还表现在他的感情质量上,他应该有力量把这种痛感,这种情感推到一个高度,怎么是感情的高度呢?我个人喜欢把情感划出等级,我觉得情感的一般状态只是一种伤感。看到月亮缺了,哎呀,很遗憾,月亮昨天还是圆的,今天已经不圆了,心里面就有些难过,喝了点酒吧,想起了往事,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又一阵难过。这只是一种伤感,不伤心不伤肝的。在物质主义的现代社会,日常生活复杂繁琐,已经把情感切割得非常细碎而易消化。有一个演员,曾和我说现在演影视剧非常没劲,老是让她在那儿吃饭吃饭,她当然希望是死了个孩子,吃饭有什么情感?她就是在要求一种强烈的情感,我觉得她的要求是具有艺术特质的。感情的质量取决于创作者本体的能力,这种能力最高级的阶段我以为是“忘我”。“忘我”这个词也是容易被误会的,现在有一些私人性的作品,将个人隐私统统兜出来,实际上当把这些东西兜底翻出来的时候,恰恰是他们太记得“我”了,他们太忘不了“我”了,他们把“我”牢牢记在心里,特别想给大家展览一下“我”的面目。我有的时候看见小孩子发怒,孩子发怒他会用头去撞墙,他会要死,这真的是很纯洁的力量,什么叫忘我?就是他会把自己毁灭掉,而不是展览自己。这个世界已经把很多事情搞得非常混乱,必须样样说清楚。我说艺术家的情感能力必须具有两种条件,一个是敏锐性,但是这个敏锐性不能搞得杯水风波,小小一件事情张扬得很大;还一个就是要有力量,一定要有力量,要有力量把情感推到极致,推到高潮。这种力量就和理性有关了,这也关系到从感情到小说这个过程,我们做的是什么?
 小说|王安忆:小说的感情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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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往往体现为一种很强烈的冲动感,我们怎样把冲动感变成一本小说?中间要经过这么漫长细致的技术化的处理,你要保持你的感情,但是你却要冷静地处理它,使它最后成为一个客观存在,这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我觉得这就全靠理性了。第一要靠理性来检验质量,上次我就谈过不是每一种感情都是有价值的,有崇高感的,上一堂课我们也在试图鉴定,在我们的认识范围里存在有哪些等级差别,那么在情感上也同样是有等级差的,就像一位演员说的,吃饭也是感情,你不能说吃饭没有感情,食欲就是一种感情,死个孩子也是感情,那么这两种感情相比,谁高谁低?谁强谁弱?我觉得现在的作品里越来越多宣泄,一种情绪上的宣泄:我挤公共汽车挤得烦死了,车多么挤啊,调动工作那么困难,上司又不知道我的心,老婆也不知道我的心,世道是多么差,变幻无常,等等。这些情感也是情感,你不能说它不是情感,问题是它有没有质量,而这个质量我们就要靠理性去检验。然而危险的是,理性可能使感情枯竭,它可能使人变成非常冷静的人,感情枯竭了怎么办?创作这件事情对本体的要求就是这样严格,于是就有了第二项理性的条件,也是非常重要的,那就是心理的承受能力。这个心理的承受能力我以为是一个压抑的过程,当你心里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情感产生的时候,你需要压抑它,你不能急于把它宣泄出来,你必须把它压抑下去,也就是我们需要时间冷静一下。
这个压抑的过程也是非常危险,很可能时过境迁,你这个冲动就没了,这个冲动来去都是飘忽不定的。因此我就想到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诗人那么多,诗就可以非常快速地把情感记录下来,而小说很难办。
小说要求感情到作品中间的转化过程太长太复杂,需要转化为故事,转化为人物,转化为情节,还要有个归宿,有头有尾。所以说我觉得小说实际上是个很难的东西,感情要非常饱满,技术要非常周密。现在我们好像又回到技术问题上来了,这也就是理性对感情所担负的第三个功能:想象力的功能。在此,我说的想象力是从感情的立场出发的,也可以叫作灵感。灵感不同于感情的冲动,它是已经成形的感情,所以它其实是吸收了理性的帮助的。灵感现在似乎越来越难得光顾我们了,人类的经验日益积累,200年的小说堆积如山,书库里都是小说,覆盖面日益加大,阴影笼罩着我们,于是就出现了一种从小说到小说的情况。它的感情是来源于写作者的阅读的经历,它把别人的感情打碎了再重新组合,它也可能做得很好,但它终是因为缺乏原始的冲动而生命苍白。这就是我以为从感情到小说的三个理性的条件,这种量化一定有很多疏漏的地方,反正我们能够归纳多少就归纳多少,只能这样,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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