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王安忆:小说的感情问题( 六 )


第五段他写道,园子里新来了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总是在古树下采花玩,他看着她渐渐长大,可是有一天他忽然明白她是一个弱智者。他发现上帝是非常非常不公平,他反复地想,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样多的差别呢?这种差别是按照什么原则分配安排的?最后他想,假如差别一定要有的,那就是为了保持这个世界的和谐,上帝的安排是有道理的,他不能让一切都是一样,他必须要保持一些幸与不幸的差别才能维持这个世界的平衡,那么他和这个小姑娘全都是为了维持这个世界的和谐所做的牺牲,就是被上帝抛弃的,被上帝安排在作对比的位置上。于是就有一个令人绝望的结论等在那里,由谁去充当那些苦难的角色,又有谁来体现这世间的骄傲,幸福还有快乐,只好听凭偶然,没有道理好讲。他不幸落到了这个倒霉的位置上,也没有办法了,那么在这个位置上他是不是还能够干点什么?第六段里,他老是在想一个活着干什么的问题,他终于想到了这个问题。前面都是在铺垫,一步一步的看清楚了生命是件什么事情。从时间上说,它是在永恒的时间流程中的一段;从空间上说,上帝则安排了一个参差不齐的世界,以达到总体的和谐;从个人来说,每个人都被分配了角色,而这个角色不管是什么都有到头的这一天,就像一场戏一样。当他明白了这一切之后,他还能做什么呢?就是说当一切处在被动的状况下,我们还能不能主动地去做什么。他想,我必须要做点事情,我做什么呢?我写小说,我写小说就是为了活着。他已经看明白了,实际上上帝把他安排到这儿来,就是一个瞬间的事情,就像一场戏,可即使是这么一个瞬间,我们也应该善始善终的把它完成。
然后就到了第七段,事情开始临到终结了,“生”的问题想透了,“死”的问题自然就接着来了。他写得非常动心:“要是有些事我没说,地坛,你别以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没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它们不能变成语言,它们无法变成语言,一旦变成语言,就不再是它们了。”有一天他在园子里碰到个老太太,老太太一见他就说:“哟,你还在这儿啊!”然后就问他“你妈还好吗”这时候他妈已经去世了。他问:“你是谁啊?”她说:“你不知道我,我可知道你,有一回你妈到这儿来找你就问我有没有看到一个摇轮椅的孩子。”他就有了一种感觉,觉得他像一个小孩子,跑到这个世界上来也真是玩得太久了。他在祭坛下面看书,忽然从漆黑的祭坛传出一阵阵唢呐声,四周都是参天古树,方形祭台拔地几百平米,空旷坦荡,独对苍天,他看不到那个吹唢呐的人,只听见唢呐声,在星光寥落的夜空底下起伏,时而悲伤,时而欢快。他真是觉得自己出来得很久了,可是他还是很留恋,他这样为生命作了一个结论,他说:
“我来的时候是个孩子,他有那么多孩子气的念头所以才哭着喊着闹着要来,他一来一见到这个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而对于一个情人来说,不管多么漫长的时光也是稍纵即逝,那时他便明白,每一步每一步,其实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当牵牛花初开的时节,葬礼的号角就已经吹响。
但是太阳,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晖之时。那一天,我也将沉静地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
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腾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
当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吗?”
这是称得上经典的描写,每一个字都找不到别的来替代,每一次读它都会有新的激动。我们看见,在这里,生命不是孤立的,而是由人和人连接成整体的,时间也是一个整体,“我”是里面很小的一个角色,很小的一个瞬间,但就是这样微不足道,“我”依然受惠了。这就是由于人生大变故所产生的强烈绝望情感,最终达至生命欢乐颂歌的过程,感情的足迹历历可见。
我希望大家回去好好看一看这篇散文,你们可以看见情感的比较原初的面目,以及情感经历了理性的磨炼,最后锻造出了一个怎么样的哲学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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