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殿|阅读的力量中国书写:紫禁城六百年(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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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殿是帝王权力和野心的纪念碑。早在20世纪20年代,希特勒在他著名的慕尼黑啤酒馆演说中就直言不讳地指出:“建筑是一个国家权力和实力的重要象征,伟大的德国必须要有伟大的建筑与之相应。”“我们拥有新的意识形态和对政治权力的不懈追求,我们必将创造我们自己的建筑史书。”希特勒上台后,他的建筑野心在第三帝国的疆域内得以充分的施展,成为他疯狂事业的一部分,他和他宠爱的建筑师们,准备在柏林原市中心的西边,重新建设一个新的中心,一个以“日耳曼尼亚”命名的世界首都,一个由希特勒的元首府、戈林的元帅府、一系列纪念碑、政府部门和商业中心组成的超大都城,其中的圆顶大会堂主体高达1000英尺,能一次容纳18万人,而那一系列“胜利纪念碑”,在“胜利”还遥不可及的时候,就已经迫不及待设计完成,强化着纳粹的权威和不可战胜的光环。他们的新柏林计划如此庞大、如此威势逼人,在评论家的眼中,俨然“一个邪恶狂热的白日梦”。与它相比,伦敦唐宁街10号的英国首相官邸,实在是不值一提,它只是一处平易的乔治式连幢屋,居住其中的英国首相,与一位普通的公职人员没有什么不同。在他们看来,只有那些没有安全感的独裁者才会建造像贝希特斯加登一样庸俗的东西,或者是需要威尼斯宫巨大的文艺复兴厅来壮胆——这个文艺复兴厅一度是墨索里尼在罗马的办公室。帕金森发现,存在着一个“办公大楼法则”,那些依托于壮丽、豪华的办公大楼的机构或组织,存活时间都十分有限,包括:凡尔赛宫、布伦海姆宫、白金汉宫、英国殖民部办公大楼、国际联盟大厦等,其中有些组织,在他们纪念碑性的大厦落成之后没有多久,就无疾而终。相反,那些在简陋房屋里办公的组织,却更能得到时间的认可。其原因并不复杂,形象工程不仅带来沉重的财政压力,而且很容易转移一个组织的目标。他们企图通过纪念碑式的建筑物表达他们对永恒、不朽的期许,以抵抗流逝的时间,却适得其反,他们得到的,恰恰是时间的否决。在中国,最典型的例子来自秦代,秦始皇以营造长城、阿房宫、秦皇陵等超大型建筑的方式,耗尽了自身的生命能量。自秦以后,除了清代继承了前朝的宫殿以外,各个朝代几乎都会另起炉灶,重新营建自己的宫殿,作为自己王朝强盛的象征,这使那些宫殿无论多么宏伟都如昙花般一闪即逝,更重要的是这些不可一世的宫殿内部已经暗藏了对这个王朝的咒语。无可否认,“修造建筑物有着情感上和心理上的目的,同样也有意识形态的和实用的原因。”“科学和技术一般独立于意识形态之外,而建筑则不然。它本身可以承载大量的特殊信息,既是一种实用的工具,又是一种有表现力的语言。”如前所述,紫禁城的意识形态,就是在矮化人民身体的同时,把帝王推举到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上。在这一点上,世界上没有一座宫殿比紫禁城更称职。紫禁城的面积,是法国卢浮宫的4倍,俄国圣彼得堡冬宫的9倍,英国白金汉宫的10倍,欧洲最大宫城——莫斯科克里姆林宫,面积也不足紫禁城的一半。可以说,无论是忽必烈的故宫还是明成祖朱棣的紫禁城,都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世界意义,不仅中国朝廷的文武百官,自大明门经过漫长的千步廊,经天安门、端门、午门、太和门,进入太和门广场时,面对蓝天下那座有着飞翔动感的超级殿宇顶礼膜拜,连最早进入中国宫殿的西方人,当他们面对那些宏大的殿宇和漫长的朝拜之路,他们的意志也会彻底崩溃,他们留下这样的记录:“他穿过一堵又一堵空墙,走过一重又一重殿门,发现其后不过是又一条平淡无奇的路,通向另一堵墙、另一重门。现实虚化成梦境,目标就是在这个线性迷宫的遥远尽头。他如此专注于这个目标、如此期待着高潮的到来,但这高潮似乎永远也不来临。”五百多年后,德国设计师施佩尔为希特勒设计的新总理府使用了相同的建筑语言——那座已经完成的、占地16.3万平方英尺的旧总理府已经不能满足希特勒的胃口,一座计划占地2500万平方英尺的新总理府应运而生,从新总理府正门抵达希特勒办公室门前的路程长达半公里,这条森然的长路会对所有的觐见者进行心理施压,使所有与德国元首平等对话的非分之想都土崩瓦解。中国皇帝将无形的权力化作有形的宫殿,又将有形的宫殿化为无形的权力。紫禁城不仅为帝国的等级建筑建立了一种模板,也为帝国的社会形态建立了一种模板——它的建筑与它的社会,完全形成了一种同构关系。朱元璋说:“为天下者,譬如作大厦。”将“天下”与“大厦”的同构关系表露无遗。朱元璋生于乱世,亦成于乱世,没有人比他更知道乱对于他的王朝社稷意味着什么,把社会改造成原子状态并非他的最终目的,散沙在风吹日晒之下,也会自由流动,形成沙丘,构成新的不均匀不稳定状态,他必须用“草格子固沙法”,为流沙建立一种强大的规范。“朱元璋盘踞在帝国的中心,放射出无数条又黏又长的蛛丝,把整个帝国缠裹得结结实实。他希望他的蛛丝能缚住帝国的时间之钟,让帝国千秋万代,永远处于停滞状态。”帝国的律令、制度,形成了一座无形的宫殿,使整个社会形成了一种层层有序的环形结构,只有皇帝,居于那些同心圆的中心,通过一层层的国家机器,对他们进行监视。大明王朝延续了元代的职业世袭制,把帝国人口分工农兵三大类,在三大类中再分成若干小类,组成一个牢固的金字塔结构,每个人的职业先天决定,代代世袭,任何人没有选择的自由,比如一个裁缝的儿子,只能以缝纫为生,不论他是否六指还是残疾。同时,帝国实行严格的户籍制度,如同钉子,把每个人钉牢在原地,即使发生灾荒,也不能逃难,而只能死在原籍。在用一个严密而均匀的大网网罗了他的人民的同时,朱元璋还写了《授职到任须知》、《皇明祖训》等文件,为官员乃至皇族子孙确定行为规范。他像一个教练,对所有人进行规训,把人民变成木偶,“每个动作都规定了方向、力度和时间。动作的连接也预先规定好了。时间渗透到肉体之中,各种精心的力量控制也随之渗透进去。”h宫殿的投影,蔓延在巨大的国土上。紫禁城的巨大,使我们至今难于从整体上把握紫禁城,它以支离破碎的形式,存在于各种各样的表述中。我们得到的,充其量是被表述的紫禁城,是作为碎片的紫禁城,而永远不可能是紫禁城本身。紫禁城拒绝,并嘲笑一切表述。所以对我们来说,紫禁城更像是一个空泛的概念,只有它的碎片是真实的,就像帝国里的臣民,在各自的位置上,感受到帝国给予他们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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