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童年随之而去( 四 )

我又暗笑了 , 原来那大大的黄纸折成的“疏头”上 , 竟写明地址呢 , 可是“二十四度”是什么?是有关送“疏头”的?还是有关收“疏头”的?真的有阴间?阴间也有纬度吗......因为胡思乱想 , 就不觉到了终局 , 人一站直 , 立刻舒畅 , 手捧装在大信封里盖有巨印的“疏头” , 奔回来向母亲交差 。 我得意地说:

“这疏头上还有地址 , 吉江省立桐桑县清风乡二十四度 , 是寄给阎罗王收的 。 ”

没想到围着母亲的那群姑妈舅妈姨妈们大事调侃:“哎哟!十岁的孩子已经听得懂和尚念经了 , 将来不得了啊!”“举人老爷的得意门生嘛!”

“看来也要得道的 , 要做八十二家和尚庙里的总当家 。 ”

母亲笑道:“这点原也该懂 , 省县乡不懂也回不了家了 。 ”

我又不想逞能 , 经她们一说 , 倒使我不服 , 除了省县乡 , 我还能分得清寺庙院殿观宫庵呢 。

回家啰!

脚伕们挑的挑 , 掮的掮 , 我跟着一群穿红着绿珠光宝气的女眷们走出山门时 , 回望了一眼——睡狮庵 , 和尚住在尼姑庵里?庵是小的啊 , 怎么有这样大的庵呢?这些人都不问问 。

家庭教师是前清中举的饱学鸿儒 , 我却是块乱点头的顽石 , 一味敷衍度日 。 背书 , 作对子 , 还混得过 , 私底下只想翻稗书 。 那时代 , 尤其是我家吧 , “禁书”的范围之广 , 连唐诗宋词也不准上桌 , 说:“还早 。 ”所以一本《历代名窑释》中的两句“雨过天青云开处 , 者般颜色做将来” , 我就觉得清新有味道 , 琅琅上口 。 某日对着案头一只青瓷水盂 , 不觉漏了嘴 , 老夫子竟听见了 , 训道:“哪里来的歪诗 , 以后不可吟风弄月 , 丧志的呢!”一肚皮闷瞀的怨气 , 这个暗趸趸的书房就是下不完的雨 , 晴不了的天 。 我用中指蘸了水 , 在桌上写个“逃” , 怎么个逃法呢 , 一点策略也没有 。 呆视着水渍干失 , 心里有一种酸麻麻的快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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