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童年随之而去( 五 )

我怕作文章 , 出来的题是“大勇与小勇论” , “苏秦以连横说秦惠王而秦王不纳论” 。 现在我才知道那是和女人缠足一样 , 硬要把小孩的脑子缠成畸形而后已 。 我只好瞎凑 , 凑一阵 , 算算字数 , 再凑 , 有了一百字光景就心宽起来 , 凑到将近两百 , “轻舟已过万重山” 。 等到卷子发回 , 朱笔圈改得“人面桃花相映红” , 我又羞又恨 , 既而又幸灾乐祸 , 也好 , 老夫子自家出题自家做 , 我去其恶评誊录一遍 , 备着母亲查看——母亲阅毕 , 微笑道:“也亏你胡诌得还通顺 , 就是欠警策 。 ”我心中暗笑老夫子被母亲指为“胡诌” , 没有警句 。

满船的人兴奋地等待解缆起篙 , 我忽然想着了睡狮庵中的一只碗!

在家里 , 每个人的茶具饭具都是专备的 , 弄错了 , 那就不饮不食以待更正 。 到得山上 , 我还是认定了茶杯和饭碗 , 茶杯上画的是与我年龄相符的十二生肖之一 , 不喜欢 。 那饭碗却有来历——我不愿吃斋 , 老法师特意赠我一只名窑的小盂 , 青蓝得十分可爱 , 盛来的饭 , 似乎变得可口了 。 母亲说:“毕竟老法师道行高 , 摸得着孙行者的脾气 。 ”

我又诵起:“雨过天青云开处 , 者般颜色做将来 。 ”母亲说:

“对的 , 是越窑 , 这只叫盌 , 这只色泽特别好 , 也只有大当家和尚才拿得出这样的宝贝 , 小心摔破了 。 ”

每次餐毕 , 我自去泉边洗净 , 藏好 。 临走的那晚 , 我用棉纸包了 , 放在枕边 。 不料清晨被催起后头昏昏地尽呆看众人忙碌 , 忘记将那碗放进箱笼里 , 索性忘了倒也是了 , 偏在这船要起篙的当儿 , 蓦地想起:

“碗!”“什么?”母亲不知所云 。 “那饭碗 , 越窑盌 。 ”“你放在哪里?”“枕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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