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 李娟：外婆的葬礼( 八 ) 原标题：清明

香香说，这种情形对于老人来说这是正常的，与便秘燥火有关。我给她用了开露塞，果然，两天后就清醒过来了，再也不吵不闹了。

老是想起罗婆婆和蔡公公。是不是唯有这样，才能把生命的痛苦牵引到极致，才能心甘情愿死去，才不会让亲人痛苦——死去的那人不是她，是另外一个毫无知觉与记忆的，比死掉离我们还要遥远的人…………但是，这种说法多么残忍啊~人为什么要受那种罪呢？

外婆这两个月一直在舅舅家，一个人被锁进一套空房子，没有人陪她说话，没有人给她梳头。好在冬天就要过去了。妈妈如果春天不种地的话，还是要把她接回家的。附以强烈感情的生命，能拥有强烈的欢乐，就得承受强烈的痛苦。她愿意去承受，要是不这样的话，她还能怎么样呢？但是我，我有些害怕了。

昨天看了《梦幻街少女》，以前一点也看不下去，看个开头就停止了，昨天一直看完。里面的男爵娃娃和《猫的报恩》里的男爵是同一个形象，非常亲切。梦幻少女是一个看似平常的故事，没有幻想也没有神奇。里面的男爵猫娃娃有一双奇异的眼睛，总是眼看就要有奇迹了，却始终没有，一直到最后。不过，男爵娃娃分明是有生命的，不是假的玩偶，在片中一共出现了四五次，每次姿态都有微妙的区别，有时右手持礼帽，右手背在后面握文明杖，有时相反。有时礼帽和文明杖全都拿在前面，有时全在后面。它更像是一个不动声色的聆听者。它什么都知道的。

再回头想外婆的事，人的一生，遗憾也罢，完美也罢，有什么要紧呢？最重要的是还活着，还在感知，还在思考。所有的坚定的纪念和苦苦的追求——那些看来最忠贞的最有意义坚持，未必是非得如此不可的。这么听来很残忍。妈妈有过什么样的希望和快乐呢？外婆又有着什么样的念念不忘的牵挂呢？她那天晚上说：我什么都齐了，就是缺一双黑袜子。我第二天就去给她买了一双黑色的袜子。她又说，坟山不要换了，就要原来那个算了，地势不好也将就吧。方子（棺材）本来就修得大，换了地头怕放不进坟窟。她还说现在政府不让土葬了，实在不行，就偷葬吧，她说她害怕火葬………………她说一句我们答应一句。她的坟山修在四川老家，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她的方子停在乡下旧屋里，那间屋子早就塌了。她什么也没有了……她告诉我们，快不行了时，就称点谷子放在她脚头踏着。要把她的身体放在硬床板上，不能放在软床上。她把古老的传统在最后时刻教会我们，然后一生的任务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