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吹了,《易经》中并没有什么高深莫测的东西

别吹了 , 《易经》中并没有什么高深莫测的东西 | 短史记 短史记 今天 开门见山 , 先扔结论:《易经》(本文所谈《易经》 , 均指包括了经与传的《周易》)是一部基于对天文学和气象学的观察而总结出来的、用以指导劳作、生活与管理的著作 。 书中有价值的内容 , 我们在九年义务教育时代 , 大体上就已经学完了 。 而且 , 九年义务教育的内容 , 远远超出了《易经》的范畴 。 当代国学市场上 , 有很多人在卖“解读《易经》” 。 在他们的嘴里 , 《易经》包容万象、蕴含无穷智慧 , 小可以启悟人生真谛 , 大可以解开宇宙密码 。 别信他们瞎说 。 《易经》产生于中国理性文明发端的商周时代 , 所以 , 当代国学界称之为“华夏文明智慧的源头” 。 这种赞誉倒也不算过分 , 问题是:“源头”处的理性文明 , 必然是简单的、粗糙的、不成熟的 , 甚至杂入了许多错误逻辑在其中 , 但“国学大师”们一方面要赞誉《易经》是“华夏文明智慧的源头” , 另一方面又要吹嘘《易经》无所不包高深至极 , 这就大大地矛盾了 , 不符合人类文明发展的基本常识了 。 这种自相矛盾的双重吹嘘 , 不仅仅存在于《易经》 。 比如 , 两千年多前 , 有个人发现光“煦若射” , 然后在两千多后的今天 , 有人既赞誉他“世界上第一次明确指出光沿着直线传播” , 又歌颂他“启发了量子通信” 。 一个刚刚触及光学常识皮毛的人 , “启发”不了当代最前沿的科学成就 。 一本记载刚刚发端的理性文明的著作 , 也不可能高深莫测蕴含无穷智慧 。 所以 , 回归常识 , 且来看看《易经》究竟是在说什么 。 图:中华书局版《周易》封面 古人其实有过很精到的总结 。 比如《太史公自序》里说: “《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 , 故长于变 。 ” 意思就是说:《易经》这本书 , 谈论的是天文地理、昼夜阴阳、四季时节、万物生用(古人认为金木水火土构成万物)的变化 。 比如 , 《观》卦里说 , “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观测日月星辰 , 并此制定岁时历法 , 用于观象授时 , 就可以做到按季节合理耕种、合理采伐、合理劳休 , 不会误了事情 。 司马迁之前 , 研究《易经》最权威的人是孔子 , 他专门写了《系辞传》上下两篇 , 来解释《易经》究竟在说什么 。 《系辞传》开篇 , 孔子就把问题说明白了: “天尊地卑 , 乾坤定矣 。 卑高以陈 , 贵贱位矣 。 动静有常 , 刚柔断矣 。 方以类聚 , 物以群分 , 吉凶生矣 。 在天成象 , 在地成形 , 变化见矣 。 ” 意思是说:天象的变化为“尊” , 地上的四季昼夜变化为“卑”(天尊地卑) , 后者由前者决定 , 把这个道理说明白了(卑高以陈) , 就可以在事物与现象中定出“乾坤”、分出“贵贱”(乾坤定矣、贵贱位矣) 。 然后 , 在日常的劳作和生活中 , 就可以知道什么时候该“动”该“刚” , 什么时候该“静”该“柔”(动静有常 , 刚柔断矣);也可以知道哪些事情可以划为同类 , 哪些物种属于同群 , 进而辨别出它们的吉凶 。 翻译最末一句“在天成象 , 在地成形 , 变化见矣”之前 , 要先解释一下——汉语里“象”、“形”经常连用 , 但二者的古义是有区别的 , “象”通常指的是一种比“形”更高层级的存在(参考“大象无形”一词) 。 孔子的意思是:天上日月星辰雷电 , 是一种高层级的“象” , 地上四季昼夜变化 , 是一种低层级的“形” , 高层级“象”的运转 , 会引发低层级“形”的变化 。 这是孔子所理解的《易经》的内容 。 这些内容 , 显然没有超出九年义务教育的范畴 。 图:《易经》四时八卦示意图 以《易经》第一卦“乾卦”为例略作解读 , 就可以看到 , 孔子的理解是准确的 。 乾卦的爻辞是这样的: 初九:潜龙 , 勿用 。 九二:见龙在田 , 利见大人 。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 , 夕惕若厉 , 无咎 。 九四:或跃在渊 , 无咎 。 九五:飞龙在天 , 利见大人 。 上九:亢龙有悔 。 用九:见群龙无首 , 吉 。 这里的“龙” , 指的是“东宫苍龙” 。 中国古代天文学把周天星座划分为四个天区 , 分别是“东宫苍龙”、“北宫玄武”、“西宫白虎”、“南宫朱鸟” , 每个天区由七个星座组成 , 合称二十八宿 。 “东宫苍龙”由角、亢、氐、房、心、尾、箕七个星座组成(见《史记.天官书》) 。 下面具体解释一下乾卦里的那些“龙” 。 初九:潜龙 , 勿用——“初九”这一天 , “东宫苍龙”还在地平线以下 , 是一条看不到的“潜龙” , 在这一天 , 要用“勿”把民众集合起来 , 举行一场占卜活动——《说文解字》里说 , “勿 , 州里所建旗 , ……所以促民” , 是官府立起来的一杆旗子 , 作用是招呼民众;“用 , 可施行也 , 从卜” , “用”字的古意 , 与占卜有关 。 (注:《易经》的数字系统与今天不同 , 这个“初九”不同于今天标记月份日期的“初九” , 有学者认为 , 这个“初九”指的是冬至日) 图:“勿”字的不同形态 九二:见龙在田 , 利见大人——“九二”这一天的黄昏 , “东宫苍龙”已经浮出了地平线 , “在田” 。 民众是时候着手准备耕种了 。 “利见大人” , 学术界的解释很多 , 有人认为“大人”是指导、监督民众劳作的官员 , 似有一定道理 。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 , 夕惕若厉 , 无咎——“九三”这一天 , 耕作者(君子 , 甲骨文中的“君”字 , 是一个向土穴中播种之人的形象;也有意见认为君子指的乃是东宫苍龙 , 终日乾乾的意思 , 是指东宫苍龙每天都很努力在朝着天空——也就是“乾”——上升)需要整天在田地里干活 , 即便到了傍晚也要继续努力 , 如此才能“无咎” , 才不会违背天时 , 才算得上没有过错 。 图:“君”字在古代的不同形态 九四:或跃在渊 , 无咎——这时候的“东宫苍龙” , 已不是“见”(部分出现在地平线附近)了 , 而是整个“跃”了出来 , 龙身全部离开了地平线 。 民众要好好劳作 , 才算不违背天时 , 才算没有过错(甲骨文的“渊”字 , 是一种外为范围、内有流水的形态 , 指的可能是塘坝一类的人工水利设施) 。 图:“渊”字的不同形态 九五:飞龙在天 , 利见大人——“东宫苍龙”终于飞升到了最高处 , 运行到了天穹的正中央 。 这时节是农作物能否丰收的关键期 , 负责指导、监督民众劳作的官员(大人)必须积极行动起来 。 上九:亢龙有悔——这里说的是“东宫苍龙”运行到中天后 , 开始往回下落 。 用九:见群龙无首 , 吉——这里说的是“东宫苍龙”的“龙首”隐没在了西方的地平线下面 , 但构成“东宫苍龙”的其他星座都还可以见到 。 “吉” , 农作物到了收获的季节 , 当然是“吉” 。 这些内容中的某些要素 , 比如“东宫苍龙” , 今天的初中生是肯定不会再学了 , 但二十四节气之类的知识 , 显然仍属于义务教育的范畴 。 当然 , 以上解读未必全然准确 , 某些字词(比如“大人”)如何理解 , 学术界存在很多的意见分歧 。 但《易经》乾卦六龙 , 是一种按照“东宫苍龙”出现的方位来确定季节、指导劳作的知识模块 , 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 。 后续“坤卦”里的“初六:履霜 , 坚冰至”、“六三:含章可贞 , 或从王事 , 无成有终”等爻辞 , 也很明显是在指导节气(冰霜)和劳作(王事) 。 世界上所有的古老文明 , 其走向理性 , 均是从天文学和气象学发端 。 这与原始农业社会的繁荣 , 须高度依赖气候变化 , 有着直接的关系 。 中国自然也不例外 。 《易经》所显示的 , 正是商周时期的中国人 , 想要依赖其在天文学和气象学方面长期观察所得到的经验 , 来构筑一种“世界的运作逻辑”的努力 。 《易经》最基本的八个卦象 , 对应的乃是自然界的八样事物——乾为天 , 离为日 , 坤为地 , 坎为月 , 震为雷 , 艮为山 , 巽为风 , 兑为泽 。 以震卦为例 , 其卦辞是: 亨 。 震来虩虩 , 笑言哑哑 , 震惊百里 , 不丧匕鬯 。 虩虩 , 是恐惧的意思;哑哑 , 是笑声;匕鬯 , 是食具和酒 。 大意是:雷声让人惊恐 , 但其实没事 , 过后人们都会开心地笑起来 , 它的声音虽然震动百里 , 但人们的食具和酒都还稳稳拿在手中 。 所以打雷这个事 , “亨” , 是好事 , 不必害怕 。 这段卦辞 , 显示古人对雷电这种自然现象 , 开始突破本能的生物性恐惧 , 在理性上有了其他认知 。 而这种认知被如此郑重其事地写在震卦的卦辞里 , 也显示当时之人对于自然现象的理性认知还非常有限 。 尽管认知有限 , 但人类一旦开启了理性思维的大门 , 就必然会有为世间万事万物寻求一种共通的解释逻辑的冲动 。 《易经》也不例外 。 通过对天文、气象、地理的观察 , 它把“天地日月风雷山泽”八样事物确定为构成世界的最基本的八个卦象之后 , 就开始尝试着要用这八个卦象来解释世上的万事万物了 。 比如 , 噬嗑卦的卦辞是“亨 , 利用狱” , 也就是讲刑狱问题 , 它的卦画是什么呢?是“离上震下” , 离卦代表的是“日”(按荀爽的解释 , 日对应君王) , 震卦代表的是雷 。 君王对治下臣民施以震雷之威 , 就是刑狱 。 这种不成其为逻辑的逻辑关系的构建 , 是后续卜卦工作的重要理论前提 。 今人用以解释世间万物的学术工具 , 已经进步为政治学、社会学、经济学、心理学、物理学、生物学、化学……《易经》时代那种以简单的“象征性对应”来构筑世界观的方式 , 早就被淘汰了——不过 , 这并不是说《易经》没有价值 , 只不过 , 它的价值在于文明史上的地位 , 而非在现实世界中有什么作用 。 图:曾仕强 , 中国当代最成功的《易经》生意人 以上 , 谈了“《易经》是什么” , 下面再简单说一下《易经》在当代国学市场为什么会被吹成上天入地无所不包的大学问 。 首先 , 这与《易经》的存在形态 , 有非常直接的关系 。 作为产生于甲骨文和《诗经》之间的一种历史文献 , 《易经》的用词与先秦孔孟时代的文言完全不同 , 相当于一种“文言文中的文言文” 。 要理解它的真实含义 , 存在很大困难 。 这种语义模糊、名气甚大的著作 , 恰是做国学生意者喜欢的东西——如鲁迅所言 , 只要有人提出异议“说不好” , 就会被指责“因为你不懂” 。 此外 , 《易经》所涉内容驳杂 , 也很合做国学生意者的心意 。 谈天时、谈季节、谈耕作 , 也谈武力、谈刑狱、谈贫穷、谈管理……这种杂 , 本是理性萌芽阶段常见的“一勺烩” , 中外皆然 , 但对做国学生意者而言 , 这恰恰给了他们极大的东拉西扯、自由发挥的余地 , 亦即比较好吹 。 其次 , 中国的国学商业圈对《易经》的热衷 , 有着特殊的历史成因 。 因国力虚弱 , 一些近代文化人物 , 曾肆意吹嘘过《易经》 。 比如 , 胡兰成曾扬言 , 日本明治维新的成功得感谢中国的《易经》: “日本的明治天皇合于乾卦之九五 , 飞龙在天 , 当时的维新诸功臣多是以圣贤之学为根本 , 多样地多角度地理解道德 , 凭着纵横的才智转国运之大难为大庆 , 此诚得力于《易经》之教 。 ” 但此类言论终属少数 。 顾颉刚、郭沫若、闻一多、李镜池等人对《易经》做历史考订时 , 早已不再将之视为一本如何神奇如何了不得的著作 。 《易经》在学术界重新变成“了不得的奇书” , 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 。 当时展开过一场关于《易经》的大型学术讨论 。 讨论最集中的时间段 , 是1960年12月~1961年6月 , 主要讨论阵地是《哲学研究》《文汇报》《光明日报》和《人民日报》 , 参与者“多为教授学者 , 全面涉及了周易有关问题 , 分歧相当广泛” , 期间有一种倾向 , 将《易经》“说成是几乎达到了现代辩证唯物主义的水平” 。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 , 中文知识界开始传播“莱布尼茨发明二进制是受了中国《易经》八卦图的启发”、“莱布尼茨发明的二进制与《易经》八卦暗合”等似是而非的信息 。 事实上 , 莱布尼茨通过传教士白晋看到八卦图时 , 已是发明二进制后许多年;说“二进制与《易经》八卦暗合”的 , 也是传教士白晋而非莱布尼茨 , 莱布尼茨看不懂八卦为何物 , 他只是接受了白晋提供给他的解释 。 根据二人间的通信 , 白晋如此解读八卦图的用意 , 是想透过制造东西方学术的这种“暗合” , 寻到一条让中国人接受基督教的方便路径 , 也就是助力他在中国的传教事业 。 显然 , 这并不是一种严肃的学术意见 。 同期 , 东方宗教爱好者、美国学者弗里乔夫·卡普拉在《物理学之道》(1975)一书中 , 将现代量子场理论与《易经》对比 , 认为《易经》与基本粒子的相互作用 , 相互转化的动力学模型相一致 , 八卦图与强子的八重态相对应 。 这种似是而非的结论 , 同样让国人兴奋不已 。 “《易经》热”遂就此在中国一发不可收拾 , 成了一门智慧无穷包打天下的近神之学 , 在国学市场上长盛不衰 。 图:上世纪90年代初 , 媒体对《易经》热的报道 与莱布尼茨和卡普拉不同 , 在真正读过《易经》的杨振宁眼里 , 《易经》与二进制、量子物理这些现代科学毫无关系 , 相反 , “《易经》影响了中华文化的思维方式 , 而这个影响是近代科学没有在中国萌芽的重要原因之一 。 ” 近代科学没在中国萌芽 , 是否与《易经》有关 , 不妨见仁见智 。 但杨振宁读了《易经》 , 没发现《易经》有什么特别高明的地方 , 这是一个事实 。 简而言之 , 如何把《易经》的每一句卦辞和爻辞精确地读明白 , 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 需要很深的学术功力(那是考据训诂的功夫);但要明了《易经》的大致主旨为何 , 只需要对相关严肃研究稍作涉猎 , 再加上一条“能够尊重常识”就够了 。 什么是常识? 常识就是:处于理性萌芽阶段的文明 , 必然是简单的、粗糙的、不成熟的 , 甚至杂入了许多错误逻辑在其中的 。 《易经》的深奥 , 在于它的文字很难被读懂 , 而不是它所记载的内容如何高深莫测、如何厉害到不得了 , 那是不可能的 。 参考资料 ①陈久金、张明昌 , 《中国天文大发现》 , 山东画报出版社 , 2008 , 第61~63页 。 ②陈涛 , 《常用汉字浅释》 , 新世界出版社 , 2011 , 第429页(渊) ③陆思贤,《周易考古解读》 , 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 , 2009 , 第132~181页 。 ④周克前 , 《<易经>与气象学的关系》 。 ⑤胡兰成/著、小北/译,《易经与老子》,辽宁人民出版社,2016 , 第5页 。 ⑥复旦大学哲学系资料室编 , 《建国以来哲学重要学术论争简况 1949.10-1965.5》 , 复旦大学出版社 , 1978 , 第128~130页 。 ⑦余敦康 , 《从<易经>到<易传>》 ⑧陈乐民 , 《莱布尼茨和“儒学”》 ⑨杨振宁 , 《<易经>对中华文化的影响》 , 《自然》杂志2005年第1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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