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 | 四十多岁了,她还想考证来改变命运

《大国小民》第1085期本文系网易“大国小民”栏目出品大国小民 | 四十多岁了,她还想考证来改变命运
大国小民 | 四十多岁了,她还想考证来改变命运
12019年11月30日下午 , 我收到李秀玲的微信:“没通过 , 差2分 。 ”短短几个字 , 看似很平静 , 却难掩失落 。我也替她惋惜:“怎么就这么寸呢?哪儿不能多这2分?”“运气不好呗 。 ”隔着屏幕 , 我都能听到她叹气声 。这是她第三次参加司法考试了 。 2016年 , 她第一次参加考试 , 差9分;第二年又考 , 差35分 。 2018年 , 司法考试改革 , 变更为“国家统一法律职业资格考试” , 李秀玲因故没参加 , 等准备来年再战时 , 发现考试规则变了:由原来的考一次改为考两次 , 第一次客观题考试通过后 , 才有资格参加1个月后的主观题考试 。“这样也算是增加了难度 , 以前同时考 , 两者还能平均一下 , 就算客观题分数略低 , 两科综合起来也就能考过 。 规则改了后 , 必须两次考试都过线才行 。 ”她那时给我介绍说 。为此 , 2019年5月份 , 她从我们小食品厂的行政岗辞职 , 专心在家复习 , 准备10月、11月的两次考试 。10月份 , 客观题考试结果出来 , 她超了17分 , 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司考’是号称最难的考试啊 。 ”她希望后面的主观题考试也能顺利通过 , 那样就能拿到资格证 , 然后去律所实习、当律师 , “律师体面 , 收入也很高 , 就不用在底层打工了”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 , 她的希望又一次落空了 。“我这一生 , 除了考‘国库’那次比较顺 , 其它的事都比较坎坷 。 ”她又一条信息说 。我只能无力地安慰道:“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 这也没有什么损失 , 还多学知识了 。 ”我想 , 早知这样 , 还不如不辞职呢 。 她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 儿子正上大学 , 丈夫也早已下岗打工 , 如今考试没有如期通过 , 再找合适的工作也不易 , 真替她担忧 。2李秀玲说的那次“国库”考试是在2001年夏天 。 当时 , 我和她分别从粮食局下属的饲料厂站和粮站 , 通过考试到了一个新成立的国家粮食储备库(仍然隶属于地方粮食局) 。那时候 , 粮食系统的单位已经不景气了 , 除了粮食局办公室是事业编 , 其余的镇粮站、油厂、面粉厂、饲料厂等均属于企业 , 需自负盈亏 。 听说新成立的“国库”是财政全额拨款 , 很多人想托关系挤进去 。 可能是想走后门的人太多 , 加上当时搞反腐倡廉 , 领导决定通过考试公平竞争 。 最后 , 考上的大多都是大、中专毕业生 , 也有少数退伍军人 。2002年元月 , 我们正式入职新单位 。 报到那天 , 我们三十来个人来到粮食局办公大楼下排着齐整长队 , 每个人都喜形于色 , 以为从此走上了光明大道 , 一辈子旱涝保收了 。入职的人大多三十来岁 , 我留意到其中有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 , 一米六出头 , 扎着简单的马尾 , 笑得最是开心 。 她就是李秀玲 , 儿子刚满周岁 , 丈夫是原来粮站的会计 。没几日 , 她带儿子来单位 , 我们逗孩子玩 , 得知孩子的姓名后 , 都很奇:“你姓李 , 你丈夫姓张 , 怎么你儿子却姓丁呢?”“我实际上也不姓李 , 本来姓葛;我丈夫也不姓张 , 他本来姓丁 。 ”她笑着说 , “我们都是顶别人的学籍考试的 。 ”那时候 , 考上中专 , 分配一个稳定的工作 , 是多数农村上学的孩子和家长的理想 。 读高中考大学 , 不仅要多花几年时间 , 考上大学的希望更加渺茫——当然 , 那时中专也不是说考就能考上的 , 好多人都得复读几年 , 考几次才行 。我比李秀玲大十来岁 , 上学时不管初中、高中 , 想复读几年都跟应届生一样考试 。 而她读书那几年 , 针对复读的初中毕业生 , 教育部门曾出台过严格的学籍管理制度:只许复读一年 , 以后就不允许复读了 。 最严的一年 , 复读生中考的分数线要比应届生高出100分才能被中专录取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 很多复习生都顶着退学的人的学籍 , 装成应届生考试 。 还有人已经上初三 , 又从初一重新报一个学籍 。 ”1992年 , 李秀玲第一次参加中考 , 全校没一个考上中专的 。 第二年复读 , 遇到学籍制度最严那年 , 自然又没考上 。 第三年 , 老师给她找到一个相貌差不多的退学女生 , “我就顶着这个叫李秀玲的应届女生的学籍 , 考上了粮校 , 从此就成了李秀玲 。 ”“怎么会有那么多退学的人可以比对相片?”我们好奇地问 。她介绍说:“我们那里比较偏僻 , 读到初三的女生很少 , 所以有很多退学的可以比对 , 总有一个跟你照片比较像的 。 老师也乐于给你找 , 考上了也是老师和学校的荣誉 。 那些年 , 冒用别人的学籍考试 , 大家都不觉得有啥 。 ”“你父母还不错 , 没有重男轻女让你退学 。 ”她说 , 她父亲曾是土医生 , 家里原本条件不错 , 但因一次变故 , 父亲受了刺激得上精神病无法行医 。 她是老幺 , 当时才一两岁 , 上面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在念小学 。 二哥尤其聪明 , 但因家里困难交不上学费被老师罚站 , 干脆辍学了 , 而后又因家里需要人做农活 , 母亲也将姐姐从学校硬拉了回来 。“最终 , 只有大哥坚持读到了大专 。 等家庭条件缓和了点 , 大哥便说服我妈让我读书 , 后来他毕业回镇上教书 , 靠着他的资助 , 我才得以继续读到了初中 。 ”李秀玲没辜负大哥的期望 , 最终考到了粮校 。 原以为往后都是坦途了 , 没想到1997年毕业分配工作 , 先让她吃了一记闷棍:她的派遣证到县里有关部门后 , 按照对口分配的原则 , 理所当然地转到粮食局 , 然后等着分配去具体单位;她有自知之明 , 像她这样没有背景的农村孩子 , 不敢想自己能留在城里的单位 , 只希望能分到老家乡镇的粮站工作就心满意足了 。本以为很快就能落实的工作 , 迟迟没动静 。 每周 , 她都会骑着辆破旧的自行车 , 往返五六十里来去粮食局问消息 。 在路上 , 远远看着粮食局那座巍峨的办公大楼 , 她感到一种威压 , 上学时的那一点优越感丧失殆尽 , 只剩卑微 。进了楼 , 怯生生地敲开人事科的门 , 小心地遣词造句 , 问自己的工作分配进展 , 得到往往只有一句冷冰冰的话:“还没研究呢 , 回去等着吧 。 ”从7月份毕业直到第二年1月 , 她每周去问两次 , 夏天脸晒得黑红 , 秋天嘴唇被风吹得皴裂 , 冬天手冻得麻木疼痛 , 可还是没有分配的消息 。 人家告诉她:局里领导变动 , 一把手缺席 , 没人拍板 , 都没有分配呢 。她禁不住愤懑 , 想骂人 , 又不知该骂谁 , 也不敢骂谁 。 有次 , 她从楼上一步一步挨到存放自行车的车棚下 , 一股无名火使得她猛劲把自行车踢倒在地 , 蹲下身把头埋在两膝间无声地哭起来 。最终 , 人事科的女科长 , 见她频繁来问 , 可能出于可怜 , 让她临时来局里帮忙整理材料 。 于是 , 从1998年2月开始 , 她开始在局里“帮助工作” , 住在哥哥家里 。 这时 , 局里说没她的工资预算 , 只能等她分配到具体单位后 , 由那边给补上 。 她接受了这样的条件——有事做总比干等着强 。几个月后 , 总算等来安排 , 不出所料 , 她被分到老家镇上的粮站工作 。 人事科长给她开了证明 , 让粮站补发她在局里帮忙4个月的工资 。 可是粮站的领导不同意:“你在局里帮忙 , 应该局里给你工资 。 我们只能从你来单位的时间给你算工资 。 ”她听了这个话 , 心里凉了半截:“合着我还白干了几个月?”正在这时 , 财务室有个小伙子小张 , 给她出主意:“你出钱请客 , 我给你邀请领导 , 请他们吃个饭 , 又有局里人事科长给你开的证明 , 这几个月的工资应该会给的 。 ”在小张的张罗下 , 那4个月的工资真拿到了手 。 因这个机缘 , 一来二去 , 小张就成了她的丈夫 。 在这个粮站上班4年后 , 遇到“国库”考试 , 她便从粮站考上了上来 。听她讲完 , 我不由得感叹了一句“你这一路 , 真不容易” 。 还开玩笑说:“好在 , 现在我们也算有了终生保障了 。 ”李秀玲狠狠地点了点头 。3可惜 , 事与愿违 。 工作没多久 , 便听闻“国库没有批下来存储指标” , 这就意味着新单位不属于财政拨款 , 依然只能自负盈亏 。 除两个曾经有事业编的同事扼腕叹息 , 我们其余人只得安慰自己:比此前单位好就成了 。2005年 , 上级部门要裁员增效 , 开始让一部分人买断下岗 。 本来还没轮到我们单位 , 但领导积极响应号召 , 让我们凭着自愿的原则 , “如果愿意买断 , 就给你规定的买断补偿 , 从此跟单位脱离关系 , 成为一个自由的社会人 。 如果不愿买断 , 那就要拿出几万块作为‘集资款’” 。所谓“集资款” , 也叫“保岗费” , 就是一种交给单位的押金 , 要几年后才还给职工 。 里外里二斗米 , 一进一出就是十几万 。 权衡完利弊 , 我就成了主动买断下岗的人员之一——倒不是交不起那几万块集资款 , 我的想法是:我一个本科生 , 难道还找不到一个工作?而李秀玲觉得自己上学、工作来之不易 , 买断就彻底下岗了 , 她不想失去这个工作 。 她刚上班没几年 , 几个月前七拼八凑 , 刚在县城边上从农民手里买了块宅基地 , 盖了一幢二层小楼 , 没钱装修 , 毛坯房就住了进去 。 为此 , 她和小张想尽办法借钱 , 才交上了5万块的集资款 。可是过了几天 , 领导又把集资款涨到8万 , 要求第二天必须交上来 , 否则就办买断下岗手续 。 这么短的时间 , 上哪里弄3万块钱呢?不得已 , 包括李秀玲在内 , 又有几个人只能买断下岗了 。至此 , 我们那一批同期进单位的人 , 有一半下岗了 。不久后 , 系统内的改革向纵深发展 , 下面各个粮站也开始减员增效 , 小张也从粮站买断下岗了 。孩子小 , 夫妻双双下岗 , 只好自谋职业 。 李秀玲在一个金店里找到个营业员的工作 , 她一边上班 , 一边接送孩子读幼儿园 , 同时还参加了电大的法学专业的函授学习 , 最终取得了函授本科学历 。 小张试着和朋友开了一个小型家具厂 , 主要生产加工办公用的桌椅等 , 可是干了不到一年就散伙了 。 他只好离开老婆孩子 , 南下深圳寻找工作机会 。几经周折 , 小张在一个监控设备厂做了会计 , 工作稳定下来了 。 2007年 , 李秀玲也带着6岁的儿子去投奔丈夫 。 到深圳之初 , 她在饭店当过服务员 , 在火锅店当过帮厨 , 每天起早贪黑 , 不辞辛苦 。几年后 , 小张公司里一个熟人看到这个行业很火、老板每年都赚几百万 , 就想拉几个人单干 。 在那个熟人的反复劝说下 , 小张也加入了 , 还投资了十几万 。 常言说 , “生意好做、伙计难搁” , 最终 , 因为复杂的关系 , 几人难以继续合作下去 。夫妻俩一合计 , 在这个行业也摸爬滚打好几年了 , 不如自己创业单干 , “人家每年挣几百万 , 咱们哪怕挣个几十万呢 , 也比打工强吧?”经过多番考察 , 2010年 , 他们两口子开了一家小厂 , 既当管理员又当技术员 , 还要当组装工人和销售 , 每天起早贪黑 , 好歹把厂子运作起来 , 慢慢也有了收益 。 第二年 , 他们用挣到的钱买了一辆车 , 方便跑业务 。 最初的两三年里 , 虽是辛苦 , 可他们每年的净利润也有30万 , 比打工可好多了 。然而 , 随着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 , 生产出来的产品如果不赊销就卖不出去 。 而一旦赊销 , 回款又是大问题 。 从2012年开始 , 很多经销商便开始拖欠货款 , 从几千到几万 , 甚至十几万的都有 。 到后来 , 欠款的商户越来越多 , 李秀玲两口子不得不花更多精力去催要 。2014年 , 有个经销商欠了他们几千块的货款 , 李秀玲多次去店里催问 , 对方以各种理由推脱 。 最后一次去时 , 居然人去楼空 。 李秀玲只好无奈地在附近的市场里瞎逛 , 突然 , 她看到一处新店面的招牌 , 上面写着那个经销商的名字和电话 。李秀玲赔着笑脸迎了上去:“老板 , 你搬家了也不告知一声 , 我们也好给你祝贺一下啊 。 就是几千块钱的事 , 这么长时间了 , 您让我们跑了多少趟了?一分钱我们都没拿到 。 眼看就过年了 , 工人要发工资 , 怎么着 , 这次也要给我们了吧?”那人却不耐烦地说:“你们烦不烦啊?一点钱要个不停 , 我不是没有吗?”这下李秀玲气了:“今天你给不给?不给我就在你店门口给你宣传宣传 , 看你还开不开张?”最终 , 那人只给了1000块钱 。 李秀玲坚持 , “不给完钱 , 我就住你店里了” 。 说着 , 气愤地坐在他的柜台上 。 那无赖居然报警 , 说李秀玲扰乱自己的经营 。 警察来了 , 说:“你们这是经济纠纷 , 可以起诉 , 但不能影响人家的正常经营 。 ”无奈 , 李秀玲只好气愤地走了 。“起诉?谈何容易 , 白纸黑字的欠条在这里放着 , 他不想给你 , 你毫无办法 , 起诉白白花费时间精力 , 赢了官司 , 最终钱也要不来 , 还多花了律师费 。 ”小张也很无奈 , “以前也不是没起诉过 。 ”往后 , 要账的事儿占据了夫妻俩大量的时间——没钱的 , 不给 , 开着豪车、住着豪宅的有钱人 , 也不给 。 本来就艰难经营的小厂 , 因为大量死账、赖账 , 开始陷入困境 , 前几年攒下来的钱也快砸完了 。4此前 , 李秀玲的儿子在深圳读完小学 , 考虑到将来必须回户籍地高考 , 初中时便送回老家读书 , 平日让婆婆看管 。 2015年 , 儿子要读高中了 , 婆婆告诉他们 , 孩子大了 , 有时放学不按时回家 , 跑去网吧玩 , 自己管不了 。“儿子的学习是大事 , 不能耽误了 。 ”李秀琴跟丈夫商量 , 自己必须回来 , 陪儿子读高中 , “高中3年是关键 , 放任自流下去 , 将来孩子的前途就毁了 。 ”近十年来 , 县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 当年的城南边缘地带已经成了“新区” , 高楼林立 。 李秀玲一家却还住在那栋灰扑扑的二层小楼里 , 而且还是毛坯——起初是没钱装修 , 到后来有点钱都放入厂里做流动资金了 , 无暇顾及其他事儿 。 见状 , 李秀玲触景伤情 , 想着自己年已四十 , 历经坎坷波折之后 , 竟又回到原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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