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 双相情感障碍的孩子,爱上了妈妈的朋友

本文系网易“人间”工作室(thelivings)出品本文为“我们这里是精神病院”连载第07期 。前言我是一位心理治疗师 。 在一家精神专科医院就职 , 为精神疾病患者提供心理治疗 。“做一个正常人” , 是这里每一个病人的努力方向 , 患者是在接受治疗 , 也是在努力获得家庭、社会的认可 , 寻找重返正常生活的希望;而与他们朝夕相处的我们 , 一言一行可能都会是某个患者眼里的火烛 , 或是阴雨 。我也想将自己听到和见到的这些故事记录下来 , 希望愿意看这些故事的朋友 , 能看到如此平常的他们 , 也有七情六欲 , 知冷知热 , 会哭会笑 , 和我们每一个人一样 。这就是我想讲这些故事的初衷 。人间 | 双相情感障碍的孩子,爱上了妈妈的朋友
人间 | 双相情感障碍的孩子,爱上了妈妈的朋友
老同事们都说 , 以往精神病专科里的住院患者 , 大多岁数集中在30岁往上 , 中老年居多 。 但如今 , 年轻人甚至孩子也越来越多了 , 精神疾病群体低龄化的现象越来越明显 。面对年轻的患者 , 医生和治疗师往往要更加谨慎 。 难是一方面 , 更多的是 , 患者年纪小 , 人生路还长 , 治疗效果对他一生的影响太大 。我曾有幸跟一位专门帮助青少年解决心理问题的张老师学习过 。 学习期间 , 他给我讲过不少年轻人的故事 , 大多都很无奈 , 而其中印象最深的 , 是波仔的故事 。以下为张老师的讲述 。12013年春节刚过 , 南方大多数地区还很阴冷 。一天上午9点 , 反馈治疗室就开始忙碌起来 , 男病区近200多号人要陆续过来做治疗 。 一群大老爷们像一列排队的企鹅 , 手缩在袖子里 , 双臂裹挟着厚棉袄 , 慢慢地挪进屋子 。 其中的一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 , 他实在太扎眼了——枯瘦的脚在阔口的单裤里晃荡;脊背前弓 , 支着脏旧的黄色卫衣;头发染成了暗红色 , 乱且油腻 , 前后披散着都遮住了脸 。以前 , 每隔段时间 , 病房会请外面的老师傅帮病人理发 。 发型统一 , 前面不留“戳戳” , 四周刮成乌青 , 这种“红头发”肯定不合规矩 。治疗过程中 , 红头发显得很不耐烦 , 手一直在治疗仪的桌面上扫来扫去 , 四处张望 。“没意思 , ”他忽然瘫在沙发凳里 , “整天都是这些 。 ”“不要吵 , ”我快步走到他背后 , 捶了捶凳子 , “影响其他人 。 ”他夸张地把头向后仰 , 隔着乱糟糟的头发 , 瞪着眼睛挑衅我 。“学长?”他忽然抬头 , 盯着我的胸牌 , 带着小声试探的语气 。我有点慌乱 , 他两只手撩起头发 , 高高提着 , 露出自己的脸 , 大呼:“我 , 波仔啊!”仔细盯着他的脸 , 果然是他 。波仔是我的学弟 , 2011年 , 我即将出校实习 , 临走前需要将下届心理协会会长选出来 。 班主任推荐了波仔给我 。“学长!我是覃波 , 就叫我波仔好啦 。 ”第一次见他 , 他笑起来很好看 , 眯着的眼缝里露出星光 , 班主任对我说:“覃波比你们这一届所有人强多了 。 咱们学校名气不行 , 这种好苗子 , 能给个机会就给吧 。 ”我不知道这个“机会”最后有没有落在波仔这个“好苗子”头上 。 只是没想到 , 几年后 , 他这个心理学系的好苗子竟成了精神科的病人 。如今 , 波仔的身上早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 , 一副“烂仔”模样 。 他自来熟地跟我闲聊 , 说自己练着气功 , 身体健康得很 , 又说自己是因为创业亏了几千万 , 过于烦躁才来医院调养 。我微微点头 , 心下了然 , 对这种“夸张”的话 , 我早就见怪不怪 , 我顺着他问道:“你还在读书吧 , 爸妈呢?”波仔突然脸色一变 , 双手猛地撑住凳子 , “都死了!”周围正在做治疗的病人纷纷看过来 , 我赶紧安抚他 , “先做治疗 , 有空再找你 。 ”波仔紧闭着嘴巴 , 似乎还在喘粗气 。2我特意向波仔的主治医生打听他的情况 , 才知道他得的是“双相情感障碍” 。双相情感障碍属于精神障碍 , 目前还不清楚病因 , 这类患者的情绪就像在坐跷跷板 , 在极度抑郁与极度躁狂之间来回变换 。抑郁的时候注意力不集中 , 容易激惹 , 个别会有自杀念头 , 有些还会伴有物质滥用(酒精、烟草、毒品等);躁狂的时候精力十分旺盛 , 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 整天笑逐颜开 , 说话“天马行空” , 滔滔不绝 。好在部分这类疾病患者在通过配合良好的治疗后 , 基本可以不影响正常生活 , 但波仔这时还明显处在躁狂阶段 。病房的护士们说 , 医生查房 , 最烦碰到波仔 。 他不会等医生来问 , 只要一看到医生 , 就会凑上去说:“你是不是又要问我那几个问题?呐 , 我食欲好、不失眠、不便秘、心情舒畅 , 好得很呢!”医生去查其他病人 , 他又紧紧跟着 。 还没等医生开口 , 他就抢话:“医生要问你 , 睡得好不好?有没有按时吃药?有没有不舒服?”医生被逼得一肚子火 , 但也只能好言相劝 , 波仔却说:“得了吧 , 心理学?看过几本书 , 嗯?”每每这时候 , 护士会把他带到单独病房“锁”一会 , 但没什么效果 。 等放出来 , 他又我行我素 。 护士有时候故意吓唬他 , “再捣乱 , 就让剃头师傅把你那一头杂毛剪掉 。 ”“剪呗!”波仔无所谓地笑笑 , 甩着自己的一头红发 , “我会气功 , 一催功就能长出来 , 长出来再去染 。 ”医生一直没有要求我们科为波仔提供心理治疗 。 我只能从病房的护士口中了解他的情况 , 希望等他好一些 , 可以跟他聊聊 , 看是否能帮到他 。只是这一等 , 就等到3月下旬波仔出院 。 那天 , 波仔特意请我去了一趟病房 , 说要与我告别 。 去到时 , 波仔正在收拾衣服 , 床边站着一个年纪不小的女人 。女人穿着薄薄的黑运动裤 , 跟波仔身形相似 , 上身套了一件时髦的白色羽绒服 , 帽子周围有一圈夸张的向外支楞的绒毛 。 也许是波仔的妈妈 , 我想 。波仔看见我了 , 抓起女人的手 , 热情地说:“婧婧 ,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学长!”“婧婧?”我有些懵 。 我的神情这个婧婧肯定一览无遗 , 可她没有丝毫的尴尬或者慌张 , 反而大方地将手伸过来 , 说:“小波住院麻烦你们了啊 。 ”“没有没有 , 都没时间过来看他 。 ”我赶紧挥着手 , “您是?”这时 , 波仔伸出双手 , 亲昵地将女人环住 , “女朋友!”女人无奈地看了一眼波仔 , 满眼宠溺地说:“小波 , 先收拾 , 我跟你学长说说话 。 ”“好!”波仔故意奶声奶气地答应 。出门后 , 女人的眼神变得清平 , 望着我 , 略客气地说 , “我……叫尤婧 , 想求您一件事 。 ”我还没答应 , 她便掏出一张纸 , 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 , 她说:“这是小波妈妈的电话 , 她还不知道她儿子的情况 , 您跟她联系一下 。 小波再这样下去……就废了 。 ”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 波仔住院 , 他父母怎么会不知道 。 既然要通知父母 , 她作为波仔的“女友” , 为什么不亲自去通知 。 思考了一会 , 我谨慎地组织了一下语言 , “你来通知可能比较好 , 如果需要向他父母提供一些关于病情的信息 , 我可以帮忙 。 ”尤婧犹豫着向房间里看了一眼 , 皱眉思索 。 随后又凑近我 , 小声又快速地说:“小波父母早就不在一起了 , 他妈现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 我打电话也不接……”“婧婧 , 走啦!”波仔收拾好东西走出来 , 打断了我们的交谈 。 他攥起尤婧的手 , 拉着她走向门外 , 向每一个认识的人热情地告别 。 走出门口时 , 波仔夸张地向我挥手 , 大声喊:“学长 , 走啦!发达了回来找你!”此时 , 尤婧回头看了我一眼 , 眼神有些无奈 , 又有些哀求 。3心理治疗师有必须遵守的准则 , 比如不能贸然插手患者病情以外的私事 。 波仔的事 , 应该随着他的出院告一段落 。 但作为学长 , 或者说曾经的朋友 , 我唯有简单地祝愿他 , 有一个成熟的女朋友照顾 , 他也许很快会回归到正常生活 。只是没想到 , 不到一个月 , 波仔又被送回来了 。原来 , 出院后的一天 , 波仔把在医院领的药一口气全吞了 , 尤婧发现后慌忙把他送到医院 。 而波仔趁尤婧交费时 , 打破了窗户 , 企图拿玻璃碴子划开自己的手腕 , 被当值的医生死死按住 。 病房里害怕他再自残 , 就把他的双手用约束带捆在一起 , 双脚绑在床尾 。 约束期间 , 除了医护人员 , 谁也不允许靠近他 。我再见到波仔时 , 已经是他再次入院的第12天了 。 那几天连续的晴天让空气有些焖燥 , 波仔把自己整个人闷在棉被里 , 整个房间都透着一股酸味 。我隔着被子拍了拍 , 波仔慢慢将头伸出来 。 他的头发看起来像麦场上被碾踏过的稻杆 , 曲折干枯 , 看了我一眼 , 眼睛里亮了一瞬 , 又急速微弱下去 。“知道你很难受 , ”我蹲在床边 , “但不能用这种方法呀 。 ”波仔忽然猛地把头缩回去 。 任我怎么拍 , 都不再伸出来 。 他此时 , 应该是处在抑郁期 。 我有点无奈 , 只好跟大学班主任打了一个电话 , 在我说到波仔所谓的“创业失败”时 , 班主任突然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 大三的时候 , 他非要退学 , 说什么家里缺钱 , 天天有人追债 。 怎么都劝不住 。 ”父母离异、被追债、年纪相差巨大的女朋友……此时 , 波仔的主治医生也要求我为波仔提供心理支持治疗 , 我想 , 可能把这些情况弄清楚 , 才能真正地帮到波仔 。我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波仔入院的第15天 , 我带好所有量表准备去病房给他做评估 。 进房间时 , 我先看到了尤婧 。 她站在房间的一角 , 双手紧紧环着身子 , 低着头 。 另一个看起来年岁与尤婧相差不大的女人 , 正站在她对面 , 全身用力地绷住 , 不断发颤 。波仔蒙住头横在床上 , 似乎感受不到这一切 。 我硬着头皮走进去 , 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比较自然 , “我是心理治疗师 , 来帮患者做评估 , 你们要不先回避一下?”“我为什么回避?该回避的是这个XX!”女人突然暴起 , 指着尤婧怒骂 。尤婧沉默 , 把头埋得更低 , 双臂锁得更紧 。“说话啊 , 有人在 , 要脸是吧 , 你还有脸吗?”女人似乎一发不可收拾 , 声音更大了 , 上前往尤婧逼过去 。我赶紧拦在两人中间 , 急速说:“阿姐 , 阿姐!冷静一下 , 先让我看看小波的情况 , 好不好?其他的先放一边 。 ”房间里的气氛是风雨欲来前的闷静 。“嘎吱!”一个挣扎的声音 , 从波仔那里传来——他此时正好翻了一个身——好在波仔只是收了收被子 , 把自己裹得更紧 。“鬼哟!”女人一声哭嚎 , 悲恸地扬着双手 , “我怎么把儿子托给你这种老妖精 , 搞成这个鬼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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