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本学生:勾画出中国年轻群体最为常见的成长路径
山西太原的一场就业洽谈会 。 (本版资料图片均为视觉中国供图)
考研学子们将楼道、天台变成了自习间 。
考研学子在天台上自习 。
北京 , 下班时间的“蚁族”聚集区 。
近百名单身男女在地铁里参加主题为“因为爱情”的相亲快闪 。
招聘会上的大学生 。1995年 , 我毕业于湖南一所地方院校 , 按今天的划分 , 也算是二本院校的学生 。 2005年 , 我博士毕业 , 进入广东F学院当一名教师 , 见证了80后、90后年轻人的成长 。 短短20多年 , 那些与我起点一样的二本学生 , 他们在立足社会的过程中 , 是否如我一样 , 总能倚仗高等教育提供的工具 , 越过一个个在今天看来无法逾越的暗礁?中国二本院校的学生 , 从某种程度而言 , 折射了中国最为多数普通年轻人的状况 , 他们的命运 , 勾画出中国年轻群体最为常见的成长路径 。我的学生 , 大多出身平凡 , 要么来自不知名的乡村 , 要么从毫不起眼的城镇走出 , 身后有一个打工的母亲或一个下岗的父亲 , 以及一排排尚未成人的兄弟姐妹 。 务农、流连于建筑工地 , 或在大街小巷做点小生意 , 是他们父母常见的谋生方式 , 和当下学霸“一线城市、高知父母、国际视野”的高端家庭形成了鲜明对比 。 尽管在高校的金字塔中 , 他们身处的大学毫不起眼 , 但对于有机会进入大学的年轻人而言 , 他们可能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 是寂寥村庄的最亮光芒和希望 , 来到繁华的都市后 , 对未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我想知道 , 学生背后的社会关系、原生家庭 , 以及个人实际能力 , 在就业质量中所占的具体权重 。 如果其权重越来越被个人实际能力以外的因素左右 , 那么 , 对大学教育的审视 , 尤其是对彻底市场化后大学教育的审视 , 将成为一个不容回避的命题 。《风》2005年10月8日 , 我第一次踏上讲台 。 我所在的系部叫经济贸易系 。 初次上课的教室在二栋101 , 这是一幢陈旧的教学楼 , 黄色胶合板的连体桌子 , 有些桌面已经斑驳、翘起 , 凳子是那种只要站起来 , 就会发出刺耳声音的活动凳 , 学生下课时 , 会劈里啪啦响上半天 , 涂有银灰色油漆的铁门 , 像仓库的大门 , 式样老土 , 看起来粗糙、结实 , 一把厚重的铁锁 , 用铁条焊接而成 , 一块同样陈旧的黑板 , 讲台上散落的粉笔 , 立即将我带入上世纪90年代大学的氛围 。 因为建筑的陈旧 , 二栋没有配备多媒体 , 这种原始的状态 , 让我心安、平静 , 备感踏实 。几年后 , 因为教务处对课件的要求 , 是否使用多媒体成为考核教师的重要标准 , 我不得不放弃落后的二栋教室 。 很长时间 , 我才意识到 , 随着我专业知识的增多及教学经验的丰富 , 为什么课堂的味道 , 却再也找不回2005年二栋的感觉 , 这和教学手段的变化密不可分 。 对人文学科而言 , 多媒体对课堂的干扰和伤害 , 显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 信息的泛滥及花哨的内容 , 让老师无形中备感压迫 , 也让学生在深度思考和理解力上 , 缺乏锤炼的机会和耐心 。一间没有声、光、电过度配置的教室 , 一间只能容纳50人的教室 , 一块黑板 , 一盒粉笔 , 最简单的桌椅板凳 , 够了 。051841班 , 是我教过的第一个班 , 共57名学生 。 大一新生的眼睛是亮的 ,他们和我一样 , 紧张、试探 , 他们第一次走进大学课堂 , 我第一次站上大学讲台 , 我们互相照亮 , 又彼此隔膜 。2006年5月17日 , 因为天气是少有的大台风 , 我将原本准备好的作文题 , 临时改为《风》 , 让学生现场完成 。 作业收上来后 , 一个名叫邓桦真的女孩所写的内容 , 让我无法平静 。作文《风》:很久没有写作了 , 可没想到再次提笔时却是自己的心情糟糕得不能再糟的时候 , 我没有心情去体会风的呼啸 , 只能用呼啸的“风”来写自己的心情 , 外面那一阵阵凄厉的风声不正好是自己此时内心的哀鸣吗?想想自己现在的处境 , 内心免不了一阵阵剧痛 。 “我要上大学”的呼喊在我耳旁回响 , 承受着村里人“不孝”的看法 , 抱着贷款的最后一线希望来到大学 , 写“贫困证明”、写“贷款申请”等那么多的努力 , 今天可能却要被“你父母才45岁 , 还很年轻啊”一句话宣告白费……如果贷不了款 ,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将来的日子该怎么过?父母一个月加起来的工资还不到1000元 , 一个弟要上高三 , 一个弟要上初三 , 想借钱也没处借 , 而自己也差不多半年没拿过生活费了 。 如果不能贷到款 , 自己该如何向父母交待 , 等等 。 别人觉得不可思议的问题可我却不得不一一去考虑 , 高中的时候多么向往大学生活 , 到了大学才知道大学对有钱人家的子女来说是天堂 , 而对自己却有更多的痛苦 , 面对连下一个月的生活费都不知从何而来的时候 , 我不得不去考虑更多 , 虽说在校学生应以学业为主 , 可我为经济、为生活的时间却远远多于学习的时间 , 此时对我来说 , 或许生活已经更为重要 。 我真的不想长大 , 也不想成熟 , 可我却不得不比别人考虑更多如何去生活 。 也曾一遍遍地自我安慰——“车到山前必有路” , 也一次次劝自己要乐观地面对人生 , 世上没有过不了的坎儿 , 可每次都是在一次次的挫折后发现自己的内心更痛 , 我努力地去生活 , 打暑假工、勤工助学、去找兼职 , 却又发现想要生活是多么不容易 , 不是自己想去做就可以 , 条件的苛刻 , 身高、相貌的限制又让我自卑 , 让我更觉渺小 。 有时候想到生活的种种 , 我会连生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也许 , 我一开始的选择就是错的 , 我本不该来上大学……外面的风仍在呼呼地吹 , 是否也能吹走今天我烦躁的心情?老师 , 真的很抱歉 , 今天为贷款的事烦透了心情 , 刚回来就要写作文 , 我真的一点思绪都没有 。 你就当做一回我的听众好了 。 抱歉 。她所描述的状况和无奈 , 让入职不久的我极为震撼 , 以至于在一种不安和难以放下的焦虑中 , 当天就通过校内邮箱 , 向全校的老师为她发起了募捐 。 《风》几乎成为我职业生涯中 , 自我生存状态调整的开端 。 在此以前 , 我对自己博士毕业以后找工作的轻率、疏懒、意气用事 , 时有后悔甚至自责 , 我对学校不能提供专业平台 , 更多时候只能上公共课的状况 , 感到学术生涯的迷茫和无望 , 我羡慕那些进入名牌大学任教的同窗 。正是像《风》这样的作文 , 其坦率的文字 , 悄然照亮了我内心忽略的角落 , 瓦解我内心的偏见 , 一点点卸下我早已淤积的虚空 , 让生命的姿势一点点下蹲 , 并在具体的生命观照中 , 找到内在的充盈 。后来随着教学的深入 , 我发现 , 平淡无奇课堂的皱褶处 , 隐藏了很多很多像她一样的学生 。我眼中的中国教育现实让我惊讶的是 , 很多农村和城市孩子 , 面对高考这个话题,有不同的态度 。 不少城市出生的学生对应试教育深恶痛绝 , 刘奕晓将此比喻为“一场赌博” 。 方雪怡表示“中国学生的青春时代似乎被简单粗暴地划分成了两部分 , 高考前 , 高考后 。 父母的期望 , 老师的教导 , 同学之间小小的攀比 , 都像一块块巨石 , 压得我五脏六腑都疼” 。但不少农村学生充满了闯过高考的庆幸 。 一个叫苏艳的女孩说 , “我们受过中国教育的一代回首过去 , 都埋怨高考 , 记恨它 , 但又不得不承认 , 它给我们这些寒门学子一条走向富裕、离开贫穷的道路” 。 陈文婷坦诚 , “回忆起青春 , 能想起的只有假期里不愿上的辅导班 , 黑板上永远擦不干净的数学公式 , 空气里的粉笔灰味道 , 向家长报告成绩时的惴惴不安” , “而今 , 我坐在大学的课堂里 , 我又无比感激高考 , 是它 , 让我有了通过自己的双手 , 以笔为剑 , 拥有看到更辽阔天空的机会” 。他们的中学时代 , 过得异常辛苦 , 无论身体、还是心理 , 都几乎到达极限 , 在“倒计时”“誓师会”的催逼下 , 时间观念非常强 , 不少学生甚至连洗澡、洗衣服、情绪不好时的哭泣都嫌浪费时间 , “多考一分 , 干掉千人”的应试理念 , 杀气腾腾 , 深深根植在他们心中 。也正因为经受了压力过大的考试进阶 , 课堂上 , 学生们中规中矩、老成持重 。 从教13年来 , 从来没有一个学生因为坚持自己的想法 , 和我发生过争论 。 他们的平和中正与我们大学时代的张扬放肆 , 构成了鲜明对比 。 没有一个孩子有过意外的表现 , 他们收缩起属于青春年代的触角和锋芒 , 逼到绝境 , 唯一能够下手的对象只有自己 。在我的大学期间 ,我偷偷将一条纸做的假蛇 , 放在英语符老师的讲台上 , 老师吓得大惊失色 , 决定停课查出恶作剧者 。 众目睽睽之下 , 我满脸通红站起来 , 承认错误 , 最后闹剧就像没有发生过 , 消息甚至都没有走出教室 。中学时期的老师、家长 , 总认为将孩子送到大学就万事大吉 , 但中学教育的后果 , 大学老师才有更直接的感知 。 我在具体的课堂中 , 充分感受到教育像一场慢性的炎症 , 中小学时代服下的猛药、抗生素、激素 , 到大学时代 , 终于结下了漠然、无所谓、不思考、不主动的恶果 , 学生内心的疲惫和大学时代的严苛压力 , 成为他们精神生活的底色 。四任班长我的一届学生 , 从大一到大四 , 班上一共选举产生了4任班长 , 他们分别是曾刚、王国伟、吴志勇、石磊 。回过头看 , 4位班长毕业以后的选择和现在的处境 , 实际上代表了十几年前二本院校大学毕业生所面临的机遇和可能 。曾刚的特点是适应社会的能力强 , 毕业以后 , 他选择了一家银行 , 很快就进入了较好的工作状态 , 成家立业 , 在广州买房立足 。 他是这个现实社会 , 最能适应现实的年轻群体 , 往往能最快、最直接地获得较多的发展资源和现实利益 。石磊在大四那年被选为班长 , 他出生在潮州市 , 是家里的独生子 , 父亲经营一家摄影店 。 因为从小的衣食无忧 , 他一直懵懵懂懂 , 直到大四那年才意识到要毕业了 。 毕业后 , 进入了广州街头遍布的各类英语培训机构 , “4年之内换了6家单位 。 ”广州是待不下了 , 只有一条路 , 回家考公务员 。 他仅仅复习了一个月 , 幸运地考进了梅州国税局 。 他很快结婚、生子 , 父母一辈子打点的摄影店 , 最大的意义就是在儿子成家时 , 心安理得地拿出所有积蓄 。 尽管他将每月的日子描述为 , “信用卡先还两三千 , 然后那个支付宝、那个蚂蚁花呗再还两三千 , 房子供两三千”的境地 , 但他以前的迷惑 , 烟消云散 。广州四年的辗转 , 仅仅依附一个二本院校的文凭 , 并没给他挣得一席之地 。 独生子女背负的传统责任 , 让他意识到确定的人生轨迹 , 对父母的重要意义 。 说到底 , 还是回家考公 , 让他并不坚挺的大学文凭获得了饱满的汁液 , 成为支撑他此后人生的坚实依靠 。作为第三任班长 , 吴志勇性格沉静 。 毕业后 , 他和很多同学不同 , 没有选择进入银行 , 而是坚持进了一家社工机构 , 尽管收入极低 , 还是坚持了3年多 。 考虑到他家庭的经济状况 , 2010年左右 , 通过朋友的介绍 , 我竭力推荐他进入珠三角一个经济发展不错城市的公安局 , 他听从建议 , 但没想到仅仅在公安局待了不到10天 , 就断然辞职 , 还是回到了社工中心 , 并坚持了很长时间 。细数他毕业以后的职业 , 他在网上卖过时装 , 后来还曾加入一个美容机构 , 专做纹绣行业的培训师 。 在最近的一次电话聊天中 , 我得知他已放弃了纹绣的项目 , 转到了其他行业 , 他和我谈起纹绣行业 , “都是套路 , 都是包装” 。毕业多年 , 他性格中的敏感、自尊还是如此显眼 , 没有被生活打磨得哪怕圆滑一点点 , 但生活还得继续 , 尤其在结婚生子以后 。 经过八九年的摸爬滚打 , 他深切体会到人必须首先活着 , 想起在社工机构的多年生活 , 他不后悔 , 却觉得遥远而不真实 。为了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 他和在外打工多年的哥哥 , 合伙开了一家饮食店 。 饮食店的工作极为繁忙 , 利润也不丰厚 , 处在“不请人忙不过来 , 请人就没有任何利润”的境地 。 很多时候 , 他必须亲自上阵 , 和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快递小哥一样 , 将外卖送到一个和他境况可能差不多的人手中 。电话中 , 他和我说 , “生活已被控制 , 生活已被金钱控制” 。比较而言 , 王国伟的经历和成长 , 代表了典型的农家子弟的成长路径 。从大二开始 , 王国伟被同学推举为班长 。 他性格腼腆 , 刚进校的时候 , 和其他农村来的孩子一样 , 不是特别擅长和老师打交道 ,也不懂得去刻意经营人际关系 。 中学阶段他曾写过几十万字的武侠小说 。尽管我不会评价武侠小说 , 但从他的文笔 , 可以感知他良好的文字根基 , 更重要的是 , 他是一个真正被兴趣吸引的人 , 是一个有目标和梦想的人 , 这在我教过的几千名学生中 , 凤毛麟角 。王国伟出生在广东四会一个叫邓村的地方 , 他父亲用邓村的古老手艺 , 经营了一家古法造纸的小作坊 , 还从事饲养、种植、电工、泥水、针织……供他和妹妹读书 。1995年 , 父亲斥资在四会市区购买了一套90平方米的房子 , 父亲一眼就看到了城市和乡村教育资源的差距 。 父母坚守乡下的作坊和田地 , 为了两个孩子的教育费用起早摸黑 , 将兄妹俩交给奶奶在城里照顾 , 这种选择 , 恰恰和内地外出打工农民的选择相反 。王国伟性格务实 , 他目睹父母在生活中的挣扎 , 清晰地知道大学毕业以后的首要任务 , 不是坚持武侠梦 , 而是解决生存 。他很顺利地找到了一份银行的工作 , 为了揽储 , 为了顺利度过12月31日“银行从业者的解难日” , 他不得不过上陪酒应酬的生活 。 银行的工作仅仅坚持了一年 , 尽管收入不错 , 毕业第二年 , 他毅然参加了全省公务员考试 , 成为四会监狱的一名狱警 。 他的务实 , 帮助他再一次成功实现了转型 , “之所以报考这个单位 , 主要是因为它招录人数比较多 , 容易考” , 尽管因为环境的变化 , 这份工作比之银行风险要大 , 但他身心却获得了更多自由 , “在这里 , 我不用为了取悦别人而把自己打扮成另一个人 , 至少不用去应酬 。 更重要的是 , 这里的工资更稳定些 , 并且能够给予我更多的时间去思考我的未来该向哪个方向前进” 。比之虚无缥缈的作家梦 , 他的选择显然更能让父母尽早挺直多年被生活压弯的腰 。四任班长 , 从出生而言 , 都是普通家庭的孩子 。 二本院校的起点 , 也许让他们默默无闻 , 但没有人否认 , 无数个体的努力 , 正悄悄改变群体的命运 , 并事实上推动社会更为稳固的站立 。分野的关键要素是房子尽管跨越了23年的光景 , 我2006年第一次当班主任的062111班学生的命运 , 和我1995年大学毕业的班级——岳阳大学9202班同学的整体命运 , 并没有太大的差距 。毕业20多年后 , 我的大学同学都在干什么呢?以2005年参加毕业十周年聚会的36人为例 , 其中党政机关、事业单位就职的有29人 , 占到八成 , 在国营企业的有6人 , 在外资企业的有1人 。 有意思的是 , 除了4位同学在工作中发生变故 , 存在二次就业外 , 80%的同学一直在湖南本地同一单位或同一系统工作 , 这种状况 , 充分显示了高校在没有市场化以前的就业特点:在国家包分配的前提下 , 个人和国家及单位的粘连非常紧密 , 尽管人才流动性相对较差 , 但人才的稳定性极强 , 个体对单位的情感认同深厚 。我2006年第一次当062111班主任 , 班上52名同学 , 全部在广东就业 。 有意思的是 , 毕业时 , 班上没有一人选择考研 。 整体而言 , 他们对自己的就业状况较为满意 , 并不需要通过文凭的提升去改变生存状况 。尽管从整体而言 , 因为毕业赶上了房价低廉、经济环境较好的阶段 , 大部分人获得了较好安顿 , 但不得不承认 , 仅仅8年时光 , 从同一间教室出发 , 同学之间的分化已经开始 。 分野的关键要素是房子 。杨胜轩毕业后的境况 , 和毕业后在广东买了6套房的同学构成了鲜明对比 。胜轩是班上少有的广州籍学生之一 。 胜轩家就在芳村鹤洞桥附近 , “反正亲人的各种生活 , 就围绕这个鹤洞桥” , 这是他对家的一种直观理解 。 妈妈从自行车厂下岗后 , 爸爸也从药材公司下岗 。 胜轩尚小 , 父母就在附近的菜市场开了冰鲜档口 。 父母工作非常辛苦 , 他念小学时 , 天还没亮 , 妈妈就得踩着自行车去黄沙拿货 , 要忙到晚上六七点才能回来 , 每次收工 , 则会将很多又脏又腥的新鲜鱿鱼带回家 , 仔细洗干净后以便第二天售卖 。父母开冰鲜档后 , 十几平方米的居住空间 , 越发捉襟见肘 , 广州潮湿的天气 , 不允许他们将卖剩的冰鲜放置室内 , 为了找到合适的空间存放当天无法卖完的冰鲜 , 父亲向原来的单位求助 , 终于得以允许使用不远处单位空余的平房 。到初二时 , 小平房面临拆迁 。 在失去临时住宅之后 , 他们一家依然没有离开鹤洞桥附近 。 在胜轩的脑海中 , 始终无法更改白鹤洞地铁曾经是19路车总站的印象 。 芳村的记忆 , 渗透进了他的童年、少年 , 以及整个成长史 , 广州城市的变迁 , 同样在芳村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 对胜轩而言 , 属于他个人生命史的片段 , 除了时尚、便捷的地铁取代低矮的平房 ,除了老旧的公交车站的消失 , 更为深刻的感知 , 来自家庭内部的裂变 , 父母下岗、房屋拆迁 , 这些大时代的宏大词汇 , 通过一桶桶冰鲜和父母的抗争 , 成为他成长过程中更为真实的碎片 。很长时间 , 胜轩一家租住在白鹤洞边 。 后来 , 他们从亲戚那儿东拼西凑了几万元 , 在白鹤洞旁边 , 买了一套60多平方米的二手房 。 这是父母在生存钢丝上 , 依赖房价低廉稍纵即逝的机会 , 颤颤巍巍作出的大胆、英明决定 。2006年 , 胜轩考上了广东F学院 。 “在大学前 , 我没有电脑 , 没有手机 , 我出生在工薪阶层家庭 , 没有培训班 , 没有夏令营 , 我上课时 , 非常专注 , 导致我没有兴趣爱好 。 我的状况代表了60%-70%学生的状况” 。 在我当班主任的2006级中文班中 , 胜轩是12个男生中最安静的一个 , 也是最省心的一个 , 他带着厂区孩子的温厚、本分 , 从来没有多说过一句话 。 父母双方的下岗经历 , 以及父母下岗后为了生存所遭遇的艰辛 , 在他的性格中打下了很深的烙印 。 父母被单位和过往岁月抛弃所致的失败感 , 在胜轩毕业8年后 , 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 , 一个班主任的身份 , 从他的职业经历中 , 分毫不差地丈量出来 。胜轩毕业时 , 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 。 他曾应聘过一些单位 , 诸如粮油集团、地产广告公司 , “都不是一些好的选择” 。 一个远房的姐夫将他带进了一家网络公司 , 说网络公司 , 其实是一家规模很小的淘宝网店 ,“又要做图片 , 又要做运营 , 还要打包发货” , 夹在两头受气 , 干了4年 , 到离职时 , 月薪仅2000多元 。直到一家街道办招聘 , 他才下定决心辞职 。 他以网格员身份考进的街道办 , 属于临时聘请 。 胜轩的首要目标 , 就是摆脱临时聘用的身份 , 通过考试获得民政专职的岗位 , “考了几次 , 每次笔试都过了 , 面试过不去” 。毕业8年 , 他的存款不到1万元 。胜轩的目标 , 是考公务员 ,“报了很多 , 可能有十几次 , 竞争非常激烈” 。 胜轩坦言“很绝望” 。 他记得有一次考广州市文化局的一个单位 , 200多人竞争一个名额 。 “事业单位年龄的截止期限是35岁 , 35岁之前 , 我每年都会参加考试” 。胜轩考公的经历 , 让我突然明白一个事实 , 在校的大学生为什么会将考公视为比考大学更为重要的事情 。 对他们而言 , 公务员考试相比别的选择 , 意味着相对公平的竞争 。 那些顺利考上公务员的学生 , 往往比自主择业的孩子 , 内心更为宁静 。 对普通家庭的大学生而言 , 公务员不见得是最好的职业选择 , 却是最能告慰父母的艰辛付出、最能兑现一纸文凭价值的途径 。 更重要的是 , 这条路能否走通 , 往往成为判定这个群体是否存在上升空间的隐秘标尺 。 不能否认 , 中国基层单位的面目 , 正由这个群体决定 , 二本院校学生的归宿 , 与此构成了隐秘呼应 。我知道 , 在各种职业的裂口中 , 考公的可能 , 也算得上时代悄然给他们撕开的一道光 , 只不过 , 这道光 , 暂时还没有照到胜轩身上 。他35岁的考公年龄线马上临近 , 他恋爱多年的女友 , 因无法接受和未来公公、婆婆挤在一套60多平方米的旧房里 , 不得不黯然分手 。 “现实摆在眼前 , 看看广州的房价 , 凭现在的工资 , 我根本买不起独立的房子” 。芳村鹤洞桥附近 , 坑口的稻田早已消失 , 他妈妈工作过的自行车厂 , 爷爷和爸爸工作过的药材公司 , 早已改头换面 。 珠江上穿梭的船只 , 汽笛依旧洪亮 , 广州古老又新鲜 。胜轩的遭遇 , 让我留意到 , 家庭收入的匮乏像一条无形的绞索 , 就算他们千辛万苦获得了大学文凭 , 但在毕业以后的社会搏斗中 , 每到紧要关头面临选择时 , 这根无形的绞索 , 就会暗中绊住他们 , 阻碍他们探出脑袋 , 去看更远的世界 。 胜轩的多次抉择 , 以及抉择中的小心翼翼 , 与其说来自个性 , 不如说 , 来自背后家庭在自身命运中的显影 。我在分析班上学生的职业构成时 , 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 几乎所有进入机关、事业单位或金融机构的学生 , 都害怕复杂的人际关系 , 害怕拼命喝酒的应酬 , 害怕工作业绩不取决于个人努力 , 而是由背景的大小、关系的深浅决定 。 对出生农村 , 尤其父母是农民的孩子而言 , 这种人际交往 , 更让他们无所适从 。 但对经商家庭出生的学生而言 , 并没有这方面的障碍 。我得承认 , 尽管从就业结果而言 , 我的大学同学和我的学生两者之间的差距并不明显 , 但若从更为细部的肌理进入 , 诸如培养目标、培养形式、就业观念等维度 , 就可以发现两者之间的巨大差异 。毫无疑问 , 我的大学时代和学生的大学时代 , 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教育图景 。 不能否认 , 我的大学时光 , 依旧弥漫着计划经济时期理想主义的余晖 , 而对062111班及他的同代人而言 , 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大学时光 , 则更多充斥着市场经济带来的功利、现实、竞争和机遇 。作为精英教育和大众教育两个阶段的亲历者 , 我能明显感到中国大学教育目标的变化 。 我的大学时代 , 教育目标指向的是为集体(祖国或社会)培养“人才” , 而到我的学生 , 却变成了培养成为找到工作的就业主体 , 用温铁军老师的话说 , 就是“把人变成资本化的一个要素” 。伴随培养目标变化的 , 是身份指认的区别 , 我的大学时代 , 哪怕只是一个中专生、专科生 , 也被视为“天之骄子” , 对农村的孩子而言 , 考上大学常常视为“跳龙门” , 并被国家从人事关系上认定为“干部” , 而对062111班的学生而言 , 进入广东F学院这样的二本院校 , 并不能给他们带来太多精神上的荣耀感 , 从进入校门开始 , 还没来得及感受高中老师曾描绘的美妙大学时光 , 就被辅导员告知就业的压力 , 他们毕业时 , 更多人拿到的只是一份“劳务派遣” , 可以说 , 刚刚卸下高考的重负 , 就绷紧了找工作的弦 , 整个大学过程 , 不过教育产业化后被学校锻造为专业“流水线”上的一个规整产品 。对我大学的9202班而言 , 无论出身如何 , 同窗的就业质量相差无几 , 但对062111班学生而言 , 个体出路和家庭情况往往相关 , 学生的命运 , 某种程度上 , 由成长背景决定 。在追踪062111班学生去向时 , 我猛然发现 , 在迎接新生第一次和他们见面时 , 凭直觉留下的几种初见印象 , 竟然从整体上印证了他们毕业的基本流向 。我的学生和我大学的同学相比 , 确实更认同商业的准则 , 也更拥有做生意的勇气 。 很多时候 , 我甚至就是他们的第一个目标客户 , 我办公室永远擦不完的皮鞋油、吃不完的茶叶、红枣 , 还有丝绸被 , 洗发水 , 都来自学生的推销 , 我的日常消费中 , 一些护肤品、小首饰、正式一点的包 , 都来自学生的供货 。 这种全新的师生关系 , 完全颠覆了我以往的认知 , 在我的大学期间 , 我不会因为拿纸蛇捉弄老师导致课堂骚乱而羞愧 , 但难以接受为了获取利润和差价 , 将商品推销给师长的行为 。 这种差异以及面对市场经济的不同态度 , 毫无疑问 , 显示了时代在我和学生身上打下的不同烙印 。他们 , 如一个个固定的锚点 , 成为我对社会 , 最方便的观测 。他们 , 以一个个真实的生命 , 成为我对时代 , 最真切的感知 。黄灯来源:中国青年报2020年09月02日 08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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