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 纵火案前的一小时,她的孩子就在呼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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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人能救救我妈妈啊 , 求求你们了!”6月的最后一天 , 晚上9点左右 , 一声稚嫩的嘶喊从锦城小区楼栋传出 , 又被黑夜捂了回去 。声音来自6栋14楼 。 一个10岁出头的小姑娘正在过道里不停奔走 , 拍门 , 脸上淌着恐惧的泪水 。 有住户的门陆续被敲开 , 几秒后“砰”地一声关上 , 掐断了她的求救 。这是成都三环边上的一幢普通居民楼 , 弥漫着每个小区都有的生活气息 。 从外窗望过去 , 家家灯火通明 , 一家三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剧 , 浑身雪白的猫趴在脚边打盹;有人开窗大声放着《爱如潮水》 , 与另一户的狗吠声交相呼应;晚归的年轻人一边接着电话 , 一边进了电梯 。 期间 , 1407号房有男人和女人的厮打声传出 , 一掠而过 , 寻常得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直到一场大火从1407的门后扑窜了出来 。1事后回想这起纵火案 , 蒋婷说 , 其实是有预兆的 。蒋婷是我以前医院的旧同事 , 个头不高 , 娃娃脸 , 爱笑 。 从上个医院离职后 , 她几度跳槽 , 最后定在一家私人妇产医院 。 医院离事发小区不远 , 公交车过去两个站 。刚搬来这个小区时 , 蒋婷很不习惯 。 小区房子虽是高层 , 但不隔音 , 楼下小孩的打闹能听得一清二楚 , 每晚7点还有个男人拿着麦克风开始放声高歌 。 她向来对噪音敏感 , 于是费了一番功夫 , 给门窗糊上泡沫板 , 贴密封条 , 但都不顶用 。 好不容易歌声断了 , 没消停两天 , 另一种噪音又刺了过来——混合着男人的咒骂、女人的争辩以及家具倒塌的声音 。后来她才知道 , 声音是从1407那家传来的 。1407住的是对半路夫妻 , 这是邻居们告诉她的 。 他们说 , 女方叫沈梅 , 在二环一家地产公司上班 , 干销售的 , 经济条件不错 , 人也和善 。 男方却没什么钱 , 也没本事 , 工作换来换去都干不长久 , 婚后倒插门住进女方家 , 跟女人和她12岁的女儿一起生活 。“刚开始还好 , 一家三口挺和谐 。 但婚后没多久 , 男人的陋习就全暴露出来了 , 要么泡在麻将馆里搓麻 , 要么就喝大酒 。 三更半夜才回来 , 提着个酒瓶子在小区里鬼叫 , 夜游神一样 , 烦人 。 喝多了就回家打他老婆 , 输牌了也打 , 下手那是真狠 。 有一回我在电梯里遇到个女人 , 30多岁 , 大夏天穿个长袖 , 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 眼睛都睁不开 。 等她出了电梯 , 一旁挎菜篮子的邻居冲我努努嘴 , 说 , ‘1407那女的又挨打了’ 。 ”邻居说这话的时候 , 是乜着眼的 , 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 。 蒋婷知道她的意思 , 在他们看来 , 女人到了这个年纪 , 事业搞得再好没用 , 家庭不和谐 , 整个人就是失败的 。那之后 , 沈梅又以这副“失败面孔”跟蒋婷打过几次照面 , 几次下来 , 蒋婷愣是没怎么看全她的模样——她脸上总带着瘀伤 。真正认识沈梅是几个月后的一个傍晚 。 那天蒋婷吃了饭下楼扔垃圾 , 开门时没留神 , 让家里的猫窜了出去 。 那是只三花母猫 , 两年前她从救助站领养回来的 , 这期间搬了六七次家 , 她形容自己是无根浮萍 , “只有猫始终陪着我” 。猫要是丢了 , 她的世界也塌了 。 那天一直到晚上11点 , 蒋婷就从底楼一层一层往上爬 , 挨家挨户敲门 。 但结果令她绝望 , 根本没人见过猫 。敲开1407的房门时 , 她眼睛已经哭得睁不开 , 嗓子也劈了 , 说出的话囫囵不清 。 但门口站着的女人没有立即关上门 , 耐心听她说着 , 还伸出了一只手过来帮她擦了擦眼泪 。 那是沈梅的手 , 很软 , 带着洗手液的香味 。 她的嗓音也十分温柔:“我女儿睡着了 , 我陪你去找找猫吧 。 ”1个多小时后 , 两人在天台电梯井后面找到了猫 。 蒋婷将猫搂进怀里 , 一边跟沈梅鞠躬道谢 , 一边大哭起来 ,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 眼泪啪嗒啪嗒全滑进了猫毛里 。沈梅抚着她的背 , 给她顺气:“不用谢的 。 我晓得你们现在的年轻人都把宠物当孩子 , 我有女儿 , 我理解的 。 ”蒋婷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心情 , 揩净眼泪 。 在陌生人面前哭成这样 , 她觉得有些尴尬 , 没好意思看沈梅 。 等两人一起坐电梯下楼时 , 她才偷偷打量了几眼这个女人 。 沈梅的脸其实算不上好看 , 人堆里一捞一大把的普通 。 五官寡淡 , 皮肤松弛 , 深深浅浅的皱纹伏在脸上 , 唯独眼睛很亮 , 仿佛能看进人心里去 。这是蒋婷第一次看清沈梅的脸 , 温润平和 , 不再隔着瘀伤 。也是最后一次 。2因为找猫 , 蒋婷对沈梅存了感激 , 但平时大家都各自忙于工作 , 就再没什么往来 。邻居告诉她沈梅再次离婚这事儿时 , 已经离找猫过去有段日子了 。 蒋婷先是惊讶 , 然后松了口气 。 她这也才反应过来 , 难怪那天见沈梅是没有伤的 , 且最近1407都没再传出什么厮打声了 。“离婚这事儿她办得利索 , 没留退路 。 ”原本 , 沈梅顾忌着自己已经离过一次婚 , 再离怕对孩子不好 , 于是新伤叠着旧伤 , 忍气吞声了一段日子 。 “谁知道这男的非但不改 , 还变本加厉 , 有时连她女儿都不免要挨两下 。 你说她还能忍吗?”给了男方一笔钱后 , 沈梅恢复了自由身 , 带着女儿重新过上单亲生活 。原本一切都结束了 , 连沈梅自己都曾对人说“自己终于解脱了” 。 可离婚后 , 男方租的地方换了一个又一个 , 加上因为疫情失了业 , 生活水平断崖式下降 , 这才回过味儿来 , 后悔离婚了 。 他再次找上门来 , 说要么复婚 , 要么把这套房子送给他 。房子是几年前沈梅第一任前夫买的 , 虽然旧 , 但地理位置不错 , 挨着火车站和商业区 , 周围还有好几所学校 , 是她准备留给女儿的 。遭到拒绝后 , 男人开始隔三差五上门骚扰 。 沈梅将门锁换了好几次 , 但男人却总能搞到钥匙 , 堂而皇之地开门进去大闹一番 , 甚至继续对她拳打脚踢 。“这次那男的是听说沈梅找了个新男友 , 有结婚的打算 , 就急了 , 就又上门来闹 。 ”男人来的时候是夜里9点 , 喝了很多酒 , 怀里还揣了把尖刀 。 那晚沈梅和她女儿都在 , 女儿同学也来了家里玩 。 沈梅给俩孩子做了饭 , 又一起辅导作业——俩孩子刚报名了小升初的“大摇号” , 接下来还得为入学的分班考试做准备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 。 3人正在灯光下絮絮低语 , 门忽然开了 , 噩梦一般的男人再次出现 。 她们尖叫起来 , 男人冲上来 , 掏出刀抵住沈梅脖子 , 胁迫她进了里屋 , 又将两个小姑娘一起推出门去 , 嘴里疯狂嚷着:“全都滚出去!我今天要跟你妈同归于尽 , 我要烧死她!烧死这个女人!”沈梅女儿还没来得及跟母亲说句话 , 已被猛地推出了门外 , 门被重重关上 , 锁死了 。 两个女孩在门外呆愣片刻 , 同学害怕了 , 转身噔噔噔跑回了楼上自己家 , 留沈梅女儿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过道里 。 沈梅女儿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 , 这才想起来去求助 。“她敲了好几家的门 , 但邻居们都怎么没理她 , 说你们的家事别人没法管 , 再说都闹了这么多回了 , 那男的也没真把你妈怎么样 , 这次也出不了啥大事的 。 ”“然后她又跑到楼上去求救 , 一个大肚子老头开了门 。 她哭着问能不能让她从楼上窗户翻到1407去 , ‘求求你了 , 我要救我妈妈啊’ 。 但老头吓得连连摇头 , 让她自己找小区保安或物业去 。 ”“她一个小姑娘 , 该有多绝望 。 ”讲到这儿 , 蒋婷沉沉叹了口气 。蒋婷说 , 事后 , 这老头也替自己辩解 , 说 , 你们想想 , 这小姑娘提的建议也太吓人了嘛 , 万一她翻窗摔死了算谁的?她走了之后我心里也觉着不对味 , 你说这大晚上的 , 她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娃在外头打晃 , 真出啥事我也过意不去 , 就开门出来看了看 , 但她已经走了 。 我就下楼 , 走到1407门口 , 确实听到里头有男人在打女人的声音 , 打得还寡凶 , 那女的开头还能发出点声音 , 后来就听不到了 。 勒时候我就有点慌神了 , 怕出人命 , 正准备敲门呢 , 旁边邻居突然把门开了个缝 , 支了个脑壳出来 , 是个黄头发女人 , 紧张兮兮的 , 手头还抓了根扫把杆杆 , 问我1407现在是啥情况 。 我当时也被她那样子吓到起了 , 生怕1407那男的突然冲出来把我也打一顿 , 就不敢敲门了 , 心想还是先回家报警算了 。3小区附近有四五个派出所 , 最近的相距不足两公里 。 警笛声刺破黑夜的时候 , 蒋婷松了口气 。 在此之前 , 她也在小区微信群里听说了1407的事儿 , 心里放心不下打了110 , 结果被告知已经有人报过警了 。等她坐电梯下到12楼 , 电梯门一开 , 过道里竟站了好些人 , 除了几个民警 , 其余都是来看热闹的住户 , 脸上带着兴味的表情 。几个警察都拧着脸 , 一边不停敲门跟里面的男人交涉 , 一边低声催促看热闹的人回家去 , 怕门外的动静会激怒男人 。场面紧张 , 蒋婷也就不敢出电梯了 , 重新按下自己的楼层上楼回了家 。 掏出钥匙开门时 , 她有些惴惴不安 , 总觉得还会有事发生 。 “但警察都来了 , 应该出不了什么事儿了吧?”回家后 , 她快速洗了个澡 , 又想到小区微信群或许会有1407的最新进展 , 正拿出手机 , 忽然听到窗外传来极大的一声“砰” , 像是有重物坠楼 。 她被吓了一大跳 , 跑过去扒着窗户往下看了看 , 但楼层太高 , 又有灌木丛遮挡 , 什么也没看见 。正纳闷 , 手机“叮”的一声 , 屏幕亮了 , 微信群弹出了一条最新消息:“赶快跑!起火灾了!”几个字像惊雷一般 , 炸懵了所有人 。 起初蒋婷以为是有人开玩笑 , 但没过多久 , 门外开始响起凌乱脚步声 , 越来越密 , 也越来越急 , 还伴着嘈杂的人声 , 有人在大声骂着什么 , 间或几声孩子啼哭 , 听得她发怵 。打开门 , 楼道里隐约有烟味飘过来 。 门外人头攒动 , 男的女的老的小的 , 全都满脸惊惶地拎着大包小包往楼梯口涌 , 连脖子上都挂着包 。 直到有人吼了句“还干站着干啥 , 不要命了?!” , 蒋婷才回过神来 , 连忙回屋将一些值钱物品往背包里胡乱一塞 , 把猫也往猫包里一塞 , 背起两个包就跑 , 门都忘了关 。电梯停运了 , 她跟着人群往下挤 , 猫在背后哀嚎 , 脑子里一团糟 。 不知下到第几层的时候 , 有浓重的烟味迎面扑来 , 呛得众人眼泪鼻涕一股流 。 越往下走 , 烟味越重 , 混着人群的汗味 , 孩子哭闹声 , 众人催促声 , 搅得人心里乱极了 。到14楼时 , 视线就几乎被浓烟遮挡住了 。 烟雾里 , 民警捂着脸在指挥群众撤离 , 穿黑色制服的特警用破门锤撞开了1407的房门 , 瞬间 , 赤色火焰卷着浓烟铺天盖地涌过来 , 没人看得清里头是什么情形 。 见火势凶猛 , 众人愈发惊慌 , 发疯一样往楼梯下挤 , 鞋被踩掉也顾不上了 , 只是拼命往下冲 。“消防咋还不来啊?!”蒋婷最后听到有人吼了这么一句 , 带着颤音 。好不容易被人潮裹挟着出了楼栋 , 楼下已站满了人 , 乌泱泱的 , 都耷拉着疲惫的脸 。 蒋婷只觉脱力 , 一屁股瘫坐在草坪上 。 她看着惊魂未定的众人 , 又抬头看着熊熊燃烧的14层 , 心里跟坠了铅一样沉重 。 她实在想不通 , 事情为何会变得如此失控 。愣神时 , 人群中忽然有人“啊呀”了一声 , 像楔子劈开夜色一般 , 数十人循着声音哗啦啦往一个方向挤过去 。 但几个民警挡下了他们 , 绕着一个点拉起了警戒线 , 法医在那儿支起了蓝色帐篷 。 有人踮起脚伸长脖子想看清楚 , 但好奇的目光投过去 , 全被四周的灌木丛给挡了回来 。后来大家才知道 , 是那个男人跳楼自杀了 。“当时不是报警了么 , 但大家都以为是普通的情感纠纷 , 里面没太大动静 , 民警也不好轻举妄动 , 只能隔着门劝解 。 之后里面的女人突然大叫救命 , 还有烟冒出来 , 他们这才赶紧打电话调了特警过来 。 破门之后 , 火势已经控制不住 , 特警几次都冲进不去 , 只能放弃救援 , 纵火那男人就是这时候从卧室窗口跳下去的 。 ”说到这儿 , 蒋婷后知后觉地想起在家时听到的那阵重物坠地声 , 不禁打了个寒颤 。人群还是乱糟糟的 , 每个人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惧 , 仰着头注视着起火的1407 , 那里早已成了一片火海 , 黑夜都浸了血色 。 房间的卧室窗户已经烧炸了 , 火舌舔舐着外墙 , 不断有火星掉落下来 , 落在杂草上 , 烧得草籽噼啪作响 。“那女人应该躲起来了吧 , 她一个大活人 , 总有办法自救的 。 ”有人喃喃问道 。又有人宽慰道:“好在楼层不高 , 救火也容易 。 ”这句话刚说完 , 又仿佛才醒悟过来一般 , 大叫:“不对啊 , 消防怎么还没来?”小区背后就有个消防队 ,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 从那儿开车过来要不了8分钟 , 况且十几分钟前就已经有人打过119了 。 眼下火都烧成这样了 , 消防怎么还没来?没多久 , 有个年轻男人从小区门口方向跑过来 , 大喘着气 , 说:“消防 , 消防被卡在小区门口进不来了!”4晚上10点10分的和盛街 , 没了往日的宁静 。蒋婷跑到小区大门口时 , 门外已沿街停了许多车 , 几辆红色消防车、数台警车和救护车占满街道 , 车灯闪烁在街灯下 , 把夜晚照得亮如白昼 。 平时这个点儿 , 街上是没多少人的 , 但这一晚 , 人们不知从哪儿全冒了出来 , 奔赴一场宴会似的 , 把几条街道围了个水泄不通 。 有人举着手机拍照 , 有人在兴奋地打电话描述火灾现场 , 还有人想闯进来看个清楚 , 但被警察拉的警戒线挡在外面 , “我回家呢!”那人说 。“绕道绕道 , 多走两步 , 为了你自己的人身安全哈!”警察无奈摆手 。一辆消防车停在小区门口 , 蒋婷走近 , 看到消防车车头卡在铁门的门框上 , 驾驶舱的消防员在打电话 , 语气焦急:“赶紧调辆小车来!要快!”几分钟后 , 一辆小型消防车顺利通过了小区大门 , 风驰电掣 , 直奔起火楼栋而去 。 谁知距终点还有20米的时候 , 车又被迫停住了——有一道1米宽、半米高、手臂粗的铁栏杆横亘在车前 , 栏杆两头深凿进地底 , 阻挡了前路 。 小区以前发生过电瓶车撞伤幼童事件 , 物业便找师傅焊了这么个“拦路虎” , 为的就是不让电瓶车再上步行道 。消防员们一个头两个大 , 下车左看右看 , 发现硬撞不行 。 于是又拨开围观群众 , 打电话联系物业 。 几分钟后 , 物业工作人员找来俩师傅 , 几人用切割机鼓捣半天 , 路终于重新通畅了 。几名消防员背着防毒面罩上楼的时候 , 火势已经十分凶猛了 , 烈火沿着1407攀上了楼上几层的窗户 , 正往屋子里蔓延 。 众人正替消防员们捏把冷汗 , 谁知刚上去的几人又顶着烟熏火燎的脸冲下来了:“他娘的 , 消防栓里居然没水!”(后来又听说是消防栓管道爆了)人群“轰”地一下炸了 , 都七嘴八舌地高声嚷着什么 。 几个消防员快速跑回车上 , 将水带连接消防车的液罐 , 一节一节地架设着水带拖上了14楼 。几番耽误下来 , 时间已过去了1个多小时 。 火灾范围也从原先的1407扩大到了往上整整5层楼 , 烧红了半边天 。而随着时间流逝 , 人群的恐慌逐渐被其他情绪替代 。 许多人开始掏出手机拍摄起火现场 , 其余人在打电话 , 跟家人报平安 。 没一会儿 , 小区中央渐渐围拢几十个人 , 一个穿长裙的年轻女人扬着手在说话 , 面孔模糊而嘴唇猩红 , 便像是从黑夜里凭空长出了一张嘴:“……按照法律来讲 , 应当由继承纵火人遗产的人来赔其他被烧毁的房子 , 如果没有可执行的遗产 , 那业主只能自认倒霉咯 。 ”“那这男的肯定没遗产噻 , 都穷得来找女方要钱了 。 ”有人立刻接嘴 。这话刚落地 , 一个中年妇女立刻瘫倒在地上 , 手臂胡乱挥舞着 , 还拿头去撞地砖:“我的天呐 , 没法活了呀 , 我和我男人都失业了 , 现在房子又遭烧了 , 住的地方都没了 , 还背着房贷 , 这是逼我们去死啊 , 干脆把我烧死算了呀……”伴随着她的哭喊声 , 刚刚普法的那女人已掏出手机绕着围观群众走了一圈 , 咧着猩红的嘴微笑 , 示意他们加微信:“我是搞法律的哈 , 大家之后有啥问题可以找我咨询 , 收费合理 , 绝不得坑你们 , 都是邻居嘛……”另一边 , 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姑娘正举着自拍杆在直播 , 脸上笑容灿烂:“Hello , Hello , 我现在在楼下了 , 咱们现在继续直播咯 。 有人刷个火箭的话 , 一会儿那女的被抬下来 , 我给你们拍个近距离的……诶诶诶!那女人的女儿过来了 , 给你们来个正面……”10米外 , 几个民警护着个小姑娘走了过来 。 早在火灾还没发生的时候 , 沈梅女儿就被安置在了楼上同学家里 , 民警又打了电话让她亲生父亲 , 也就是沈梅的第一任丈夫来接走孩子 。等他们走近 , 蒋婷这才看清小姑娘的模样 。 她瘦如枯草 , 垂着眼 , 睫毛仿佛扑跌不定的灯苗 , 脚下似乎全无力气 , 几乎是被挟着走 。 有人凑上去想跟她搭话 , 她吓得缩进民警胳膊下 , 瞪着惊恐的眼看着人群 。 直到她父亲到了 , 她才扑上去厉声哭喊:“我不走!妈妈还在里面啊 , 我没有救到她……”但她最后还是被带走了 。 哭喊声和破碎面孔全被锁进一辆白色丰田 , 朝西南方向远去了 。此时已过零点 , 街上来看热闹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 , 只剩下一些因工作留守的警察和医护人员 , 三俩围着 , 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 或来回踱步驱散困意 , 不时打个哈欠 。蒋婷远远看到一辆120旁有个熟悉的身影 , 走近了才发现是以前医院的同事刘姐 。 她周围停了其他几家医院的救护车 , 车顶的蓝色警报器静默地闪烁着 。“你换到哪家医院了?”刘姐顶着一双青黑的眼圈 , 冲她笑了笑 。“城东那家私人医院 。 单休 , 待遇一般 , 但好在没有夜班 。 ”蒋婷也笑了笑 , 但很快又卸下嘴角 。 70米外正发生着一场火灾 , 而生活还在继续 , 感觉有些奇怪 。刘姐开始跟她诉苦 , 说医院现在改革了 , 福利砍掉了一半 , 之后又聊起科室最近的人事变动 。 还没叙完旧 , 一旁抽烟的医生忽然把烟头一摁 , 站起来拍拍她:“咱可以撤了 。 ”说完 , 三两步跨上救护车 。刘姐正要问为什么 , 但下一秒就知道了答案——前方不远处 , 两辆中型面包车正朝这边驶近 , 车身上“成都市殡仪馆”几个字快速掠过 , 消失在小区地下车库入口 。消防员将担架抬下来时 , 四散的人群瞬间围成一个圆阵 , 后排搡着前排 , 削尖了脑袋往空处钻 。 但他们并不能看到什么 , 担架上蒙着白布 , 只能辨认出白布下起伏的轮廓并不是一个完整人形 。“也是蛮可怜的 , 活活被烧死啊 。 ”有个圆脸女孩低声感慨 。“那男人跳楼之后 , 她咋不晓得逃呢?”也有人不解 。也是后来人们才知道 , 沈梅根本没有逃脱的机会——纵火的男人在跳楼前是将她打到失去反抗力气、捆起来再锁死房门的 , 斩断了她所有生机 。5凌晨1点左右 , 火终于被彻底扑灭 。 有滚滚白烟涌出 , 气势磅礴地往天上延 。等烟散得差不多 , 便能看到14楼以上 , 有5层楼的外墙被火舌燎透 , 焦黑一片 , 中间3层楼的窗户也烧没了 , 空荡地敞着 , 仿佛任人窥视 。事态平息下来 , 街边的路灯暗了下来 , 每个人的身影被更重的夜色所稀释 , 面孔变得更加模糊 。“你们说说 , 这两个人也真是祸害 , 要死也不死远点 , 害我们大晚上落不了屋 。 ”人群里有人忿忿出声 。“就是 。 这女的也是哈 , 男的打了她两下她就不干了 , 非要离婚 。 之前我劝她还不听 , 你说谁家过日子不是打打闹闹 , 你现在把人家逼成这样 , 人家可不得跟你拼命吗?”“听说这女的也不是个好东西 , 第二次离婚之后又找了一个 , 不检点得很 , 死了也该遭 。 ”一个男人刚说完 , 挎着他胳膊的年轻女孩立刻笑得花枝乱颤 。“死在这儿 , 咱们整个小区的房价都要跌了 。 ”“这放火的男人还是不错 , 那个女娃娃不是他亲生的他都没一起烧死 , 挺有良心 。 ”人声渐渐鼎沸起来 。 没一会儿 , 人群开始分散成许多小圈子 , 每个圈子里都有一两个掌握秘闻的核心人物 , 被众星拱月地围拢着 。 为了获得更多注目 , 他们曝出越来越多沈梅和纵火男人的日常生活 , 仿佛多曝出一个隐私 , 就能被人高看一眼 。 许多人在一个圈子里还听不过瘾 , 来回游走 , 眼睛像攫食的狼一样闪着幽光 , “哎 , 再多说一点嘛 。 ”他们兴奋地吼道 。 讲述者得了鼓励 , 就用更加详尽的隐私予以喂养 。直到一道男声响起 , 打断了这一切:“哎 , 你们在乱说些啥子哦?!”一个60岁左右的男人拨开人群走了出来 , 大肚子一走一颠 , 晃得腰上挂的钥匙串儿叮当响 。其他人都以为他是来扫兴的 , 没打算理他 。 但他再次开口 , 逐一指出了其他几人所说细节的错处 , 最后不屑地冷哼:“我就住楼上 , 你们还能有我清楚?”众人这才知道 , 他就是那个被沈梅女儿求助过、想从他家翻窗回家的老头 。其他几人得了羞辱 , 黯然退回到人群中去了 。 老头眼神将四周逡巡一遍 , 等人发问 。有人探着脑袋凑上来:“哦哟 , 刚刚采访人员采访的那个邻居是你嗦?”大肚子老头挺了挺胸 , 头不自觉抬高了几分:“是噻 。 ”这话顿时令周围的人恭敬起来:“嘿 , 当了回明星哟 。 ”很快 , 人群一茬一茬围拢过来 , 尽量贴近他 , 讨好地向他请教一些问题 , 譬如沈梅死前穿的什么衣服 , 长得什么样子 。 每当他一开口 , 旁人就支起脖子 , 生怕听漏了半个字 。蒋婷站在人群外 , 抬头看了看1407 。 明明那里已没有火星了 , 但她莫名觉得火灾并未结束 , 烈火还在炙烤着她的后背 。她认得这些人 , 都是经常打照面的邻居们 , 其中还不乏跟沈梅有来往的 。今年疫情之下 , 不少邻居都失了业 , 便到处干零工 , 或是被新闻鼓动着 , 开始在附近街道摆地摊 , 卖什么的都有 。 每回蒋婷下班回来 , 那条路总是被这些人占领得水泄不通 。 他们坐在折叠凳上招揽生意 , 吆喝声此起彼伏 。有几次蒋婷打车回家路过 , 地表温度直逼40℃ , 但他们还是一动不动坐着 , 戴着帽子和袖套 , 脸上的皱纹像被刀劈斧砍了一样 。 有次司机扭头瞥了他们一眼 , 冲蒋婷嗤笑道:“你说这些人是不是瓜的?大中午的 , 路上屌人都没一个 , 还在摆摊 。 ”即使这样 , 他们的摊位也并没能存活下来 。 出摊没半个月 , 一群戴红袖章的蓝制服们来了 , 秋风扫落叶似的 , 摊位最后只剩下1/5 。但平日里洇在摊位中、地铁里、大街上 , 面孔模糊的这些人 , 此刻却全无困顿神色 , 都在神采奕奕、兴致勃勃地谈论着 , 仿佛这场火灾是他们这辈子遇到过最有意思的事 。身后猫包里的猫又开始哀嚎起来 。 蒋婷将猫包打开一条缝 , 伸手进去一下一下抚摸着 , 猫很快安静下来 。 她忽然就想起来猫跑丢的那个夜晚 , 沈梅也是这样轻抚着她的脊背 , 温声安慰她 。 那时她已经离婚了 , 她努力自救 , 摆脱了家暴的阴影 , 身边又有女儿陪着 , 想必对未来充满期待 。可谁知竟怎么也逃不了这片阴影 。物业带着社区工作人员过来了 , 打断了众人热火朝天的讨论 。 他们做了安顿计划 , 让房子被烧毁的住户去酒店睡 , 房费由物业报销 , 其余楼栋则恢复了电力 , 可自行回家了 。当事人隐秘挖得差不多了 , 大家也都困乏了 , 便咂摸着嘴 , 意犹未尽地散去 , 回到了家里去 , 回到普通生活中去 。 而他们被压垮的、干瘪的、凋敝的一面 , 将剥离在这儿 , 随着1407的那场火 , 火灾中的两条命 , 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 。(文中小区名称、人物均为化名)编辑:许智博题图: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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