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王安忆:重读《悲惨世界》( 六 )


冉·阿让拿了东西以后感到茫茫然,他从来没有受到这样一种对待,在走出主教家门这一天,他整整一天都在想。古典作家可以很大胆这么写,把感悟、觉悟正面地写出来,把那种神灵照耀的事情就这么正面地、直接地写出来,写得非常天真。暂且不谈这些,依然跟着情节往下走。冉·阿让在想发生的这些事情,他本来对这个世界已经长出了一个“壳”,现在这个“壳”好像有了一个裂纹,绽露出柔软的感情,他惶惑不安。然后他依着恶的惯性,还抢了一个小孩的钱——一个分币,这是他犯下的最后一个错,而这个错误给他带来无穷的麻烦。雨果就有那么一种本领,你觉得他写得那么多,可是没有一处是平白写的,都是有他的道理的。他抢了这个分币以后,忽然就觉得天崩地裂,他的灵魂忽然间爆发一个裂变,这就是雨果和托尔斯泰完全不同的地方。托尔斯泰写人物的巨变要通过很多的过程和情节来完成,而雨果的浪漫主义气质让他真正相信福至心灵,所以他可以这么正面地、直接地去写这个变化。
下面的故事就很简单,他下了一个决心:他要脱胎换骨,他要做一个新人!他几乎是穿越整个法国到了海边,来到了那个蒙特伊城。
上天也非常给他机会,他到的时候正好市政厅着火,他把衣服、行囊一扔,跳进大火,救出两个孩子,恰好是警察队长的孩子。于是,他的身份证明免去检查,留在了这个城市。在这个城市里,他是一个友善可却不明来历的人。大家都能接受他,因为他有这么大的善心,做得这么好。这个城市有个古老的工业,做黑玻璃装饰品。由于他在苦役场做过工,手很巧,也有很多的巧思,他做了几项技术革新:有一项就是把其中的一种矿物质原料用某种比较廉价的原料代替,从而降低了成本;还有一项是将焊的工艺改成活扣的工艺,也降低了人工。于是,黑玻璃工业便蓬勃发展,给这个城市带来很多税收。他开了一家很大的工厂,这个厂就像一个社会主义社会,按劳取酬、大家平等,男工和女工都要是诚实的居民,他们分开居住,非常注意风化的问题。这样,他的德行就在蒙特伊城得到了大大的颂扬,谁都知道他、尊敬他。他也有了一个新名字,叫马德兰老爹,旧名字再没有人知道,因为他的通行证没有出示。他给人的印象是一个非常慈祥的老爹的形象,然后他两次被选民强烈要求选为市长。第一次,被他拒绝了;等到国王给他发了勋章,因为他发明了这么好的技术,使得整个工业发达起来,税收保证了,选民又一次强烈要求他做市长,大家都说:“你这么好的人如果不做市长,就是对我们不负责任。”到了这个地步他只能做了。至此他的命运完全变了一个样,他真可说是脱胎换骨,完全变成了新人。在这里,简直是天赐的,凡事帮忙,成全他变成了一个新人,谁都不知道冉·阿让,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不愿意去想。在这第二个阶段,冉·阿让就必须享受一下,用“享受”这个字眼太轻佻了,也许要用“获得”,他“获得”了尊严。这个人从来没有得到过尊严,在这里他有了甚至是神的尊严。我觉得这对一个人的苦修是非常必要的,一个人如果永远被人家踩在脚底下,他的灵魂就永远不能高贵。我觉得在蒙特伊城里,冉·阿让他要完成他的高贵气质,要使他灵魂高贵,然后他才能接受以下的进一步的考验。
电影《悲惨世界》中的沙威
第三个阶段可以用一个事件来为它命名,这个事件叫尚马秋事件。当他当着马德兰老爹正合适的时候,忽然沙威警长告诉他这样一件事情,以那样的一种方式告诉他这件事情。他说:“市长,我今天犯了一个很大的罪行,我居然敢怀疑你。”他问:“你怀疑我什么呢?”然后沙威就告诉他,在另一个城市阿拉斯法庭抓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只是去偷人家的苹果,罪刑比较轻,可是问题在于有人突然出来指证他,说他是多年以前的苦役犯冉·阿让,并且说得很肯定。他坚持自己是尚马秋,可是人家都不相信,并且以很多方法证明“尚马秋”也可以读成“冉·阿让”。这个人现在正受着审判。那么沙威为什么要来告诉他呢?沙威说:“我本来怀疑你是冉·阿让!因为有一次,割风老爹被翻了的马车压在底下,马上就要被压死了,这个马车非常沉重,几个人也抬不起来,而且当时刚下过雨,地又很泥泞,情况非常危急!这时有人出主意说找千斤顶,可一下子又找不到。这时马德兰市长您走过去用自己的背把马车顶起来了。我只看到过一个人有这样的力气的,这个人就是冉·阿让,所以对你格外注意,甚至做了很多调查。我居然敢怀疑你,现在出来了一个尚马秋,有很多的苦役犯都指认他就是冉·阿让,所以,我是犯下了对市长不忠诚的罪行。”在他做了这样的一个检讨后,冉·阿让心里倒是一跳,他知道自己是冉·阿让,那个尚马秋是被冤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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