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留住文化中国的根:纪念陈寅恪先生诞辰130周年( 三 )


不能说从她们身上看不到一点“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痕迹,而是他那时未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作为衡量历史的一把尺子来知人论世,这一伟大的觉悟是从他目盲开始的。
也正是易代之际,成就了陈寅恪的一代盲史。这位当代东方中国式的荷马,他的觉悟从正在进行时,达到完成时,期间启发他的,正是那位在乾隆年间创作长篇弹词体小说《再生缘》的作者陈端生。
陈寅恪从中国流行的评弹说唱艺术,联想到了古希腊的荷马史诗。这样一联系,他就发现,它们不仅形式相似,都是说唱艺术,口耳相传,而且根本相通,都有自由思想和独立精神贯穿。
如果说寅恪先生最早提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在为王国维立碑时,那么他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来“颂红妆”,就从《论》开始,到《柳如是别传》为止。
如果说为王国维立碑是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为士人立士范,那么他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论《再生缘》写《柳如是别传》,则是“为天地立心”,以盲人立“心史”。
当他叹息“四海无人对夕阳”时,他已然是个盲人了,外面的世界从眼前消失却未失去,而是向内心转移,转化为他的内心世界,再以写史将它表达出来,那便是他的“心史”。
天机使他目盲?也许看透了历史,有时也会被变成瞎子,但天命却要他去“认识你自己”,真理的花朵开在认识的悬崖边,追求真理的人,从这里闭上眼睛,纵身一跃,看似万丈深渊,难逃粉身碎骨,但结果却是峰回路转换新天,宛如天日大跳水,扑通一声响,他进入自我意识的深处。
一个新的世界从内心开启了,那是以盲人述史的方式开启的,从史学“应帝王”,转向史学“颂红妆”,这是多么大的转变!这是一次先锋性的“史学的实验”,颠覆了传统历史观。
文学的“颂红妆”,从《牡丹亭》就开始了,那死而复生的杜丽娘,向我们展示了爱情的巨大力量,她不仅折服了地狱里的小鬼,居然还说服了那铁板钉钉雷打不动的阎王。这样的女子,她有着何等惊人的力量,这力量就来自于“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她不仅有着今生死去活来的高峰体验,更有着来世唐突纲常、惊悚名教的美好姻缘。于是,在中国文学史上《再生缘》出现了,陈端生接着汤显祖,孟丽君接着杜丽娘登场。
与陈端生同世,还有曹雪芹来“颂红妆”,中国传统文化里几乎所有红妆模特儿,都被曹雪芹聚集在大观园里了。他们各尽其美,独自炎凉,在天地不仁中,化为刍狗,散尽芬芳。
以文学“颂红妆”,并非异常,以史学“颂红妆”,才具有异端新思想。
在文学中,女性成为主角很常见,然而在史学中,女子成为主角却罕见,即便出现,也不是因其为女性,而是基于她们在王朝里的身份,是对她们的母性和妻性所做的制度安排,才使她们得以被史官文化所确认。以史学载入独立之女性,古往今来,寅恪先生当为第一人。近代以来,中国思想界如梁任公等,不断号召“史学革命”、“女界革命”,可将二者结合起来取得“革命”实绩的,惟其一人,正如当时“文学革命”的实绩是鲁迅的白话小说,“史学革命”的实绩,我认为正是他的“红妆史学”。“史学革命”很难,其本身就难产,具有原创性的史学成果产生更难,所以史学界的革命来得太晚。先到的“史学革命”,是西学东渐的舶来品,变着主义的花样,争相来到中国,历史唯物主义的胜利,应该是一个重要成果,可惜的是,中国非其原产地,何况历史唯物主义的本来目的不是与中国传统结合,而是与之决裂,所以当其之时,能与西学齐驱并进、交辉相映的、而又能自本自根于中国传统本土者,静安之后,唯有寅恪。
王静安之于史学,那是他亲身经历民清易代阵痛之后,再以今观古,中西会通,在内心完成了精神上的超越,然后才完成了他的史学范式革命,其代表著是《殷周制度论》,其中提出了殷周之际的“文化革命”一说。但民国建制未果,北伐又起,南北政权更迭,二次易代又至,今世已无周公,他无周可从,所以他才仰天长叹“义无再辱”,遂抱定了“五十年来,惟欠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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